到了那边房内相将坐下,一个娘姨端上茶来。秋谷抬头看时,只见这个娘姨穿著一身玄色铁线纱衫,玄色铁线纱裤,里面衬着一身粉霞色洋纱衣裤。脚下一双玄缎弓鞋,只有三寸多些。玉笋凌波,金莲贴地,比云兰的觉得还要小了好些。头上挽着个懒妆髻,插着两朵白兰花。丰态轻盈,腰肢婀娜。虽然差不多年过三旬,却还狠有些动人的姿态:盈盈凤目,淡淡蛾眉。腮凝新荔,未褪娇红;颊晕梨涡,犹余妩媚。看着秋谷,只是微微的笑。 本文来自 http://huangsewenxue.com/   秋谷见了倒不觉吃了一惊,立起身来,拉着他的手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怎么我前两天没有看见你这样的一个人?想不到天津地方的娘姨,也有你这般的漂亮人物!”那娘姨见秋谷恭维他的漂亮,心上甚是得意,对着秋谷一笑道:“倪是勿好格,耐勿要来浪瞎三话四。”秋谷道:“像你这样的人再要说不好,世界上的人也没有好的了。”那娘姨把秋谷推了一推道:“耐就是实梗仔罢,阿好请耐少说两声!”   秋谷一笑道:“你到底叫什么名字?为什么前两天没有见你?”那娘姨道:“倪叫老二,刚刚来浪上海来,今朝七点钟到格搭格。”秋谷听了道:“怪不得,我说这里天津地方那里有你这样电气灯一般的人!原来果然是上海来的。”说着不由分说,猛然把他搂在膝上,脸贴脸的偎了一偎。   云兰见了,瞪了秋谷一眼,别转头去,口中说道:“耐勿要实梗哩!格个是倪格娘呀!”那老二也微微笑道:“耐勿要来浪实梗瞎俏。俚是倪格囡仵,耐就是倪格女婿;阿有啥女婿搭丈母吊起膀子来格?晏歇点倪囡仵小姐吃起醋来,耐吃勿消格嘘!”云兰听了,把身躯一扭道:“呒姆末总归实梗,啥格吃醋勿吃醋介!”说着不因不由的两边颊上泛起两朵红云。   秋谷听了他们的说话,起先还不相信,只说是讲的笑话,连忙问道:“难道你当真是他的亲生娘不成?”老二笑道:“勿是真格,倒是假格?的的刮刮,俚是倪亲生囡仵。耐勿相信,自家问俚末哉!”秋谷听了便放了老二,立起身来,对着他深深的打一个拱道:“我实在不知道你就是我的丈母太太,多多得罪。如今只好在丈母太太面前陪个礼儿,休怪方才放肆。”说着又打一拱。老二扭转脸去,只是“格格”的笑。云兰道:“唔笃看看俚阿要厚皮,一塌刮仔才做得出格。”秋谷回过身来,对着云兰,也打一拱道:“我已经在这里打拱服礼,你还吃这般的冷醋做什么?”云兰啐了秋谷一口道:“耐说说末就是歪嘴吹喇叭,难勿搭耐说啥哉。”   秋谷听了,也不去理会他说的什么,只招手把老二叫了过来,问他以前在上海做过生意没有。老二回说:“十年前在上海的时候,叫姑苏林寓。”秋谷虽然以前在上海没有见过他,却知道有个姑苏林寓,善唱青衫,也是个鼎鼎有名的人物。便和他讲些花丛兴废的原因,并上海近来生意的难做。老二拍手道:“二少格闲话蛮准,故歇上海格生意格末叫难做。倪吃仔格碗把势饭,真正叫呒说法。”两个人长篇大套的谈论了一回,讲的都是堂子里头的事实,讲的人手指口划,讲得个娓娓忘疲,听的人也心领神会,听得个津津有味。直讲到差不多两点多钟。   云兰坐在一旁呆呆的听,没有一些儿倦意。还是秋谷觉得时候不早,掏出表来用手轻轻一按,只听得铮铮的打了两下,又打一下,秋谷道:“我们只顾在这里讲话,不知不觉的已经两点一刻了。”老二也立起身来,懒洋洋的打了一个呵欠,笑道:“倪要困觉去哉。唔笃两家头也早点困罢。”说着便叫房间里的人端上稀米饭。   秋谷随意吃些,云兰也吃了半碗,相携就寝。金堂夜永,宝幄香温,绣枕暗推,流苏悄颤;檀口之脂香微度,酥胸之春意初融;艳语轻轻,重帏悄悄,钗堕绿云之髻,汗凝红玉之肤;水泛横塘,云飞巫峡;冰蕈银床之夜,花香月满之宵。一夜无话。   到了明朝,章秋谷直睡到十点钟还没有起来,好梦初回,双晴乍启,只见云兰枕着自己的手臂,还在那里蒙眬酣睡。额上微微的沁出几点汗珠,剩粉末消,残脂犹腻,一缕漆黑的头发拖在枕边。秋谷看着这个样儿,觉得一个心在腔子里头不由的怦怦自动,想要再睡一回,却又睡不着,一个手臂却被云兰枕得有些麻木起来。   见他睡得正浓,却又不忍唤醒他。   正在这个当儿,忽见老二蓬着个头,悄悄的在外面走进来,蹑着脚步走到床前,轻轻的把帐子揭开,探头一望,见秋谷已经睡醒,便低低笑道:“辰光早来浪,困歇起来末哉。”正是:   徐娘半老,犹多姽婳之姿;杜牧重来,尽有烟花之恨。   不知以后如何,请看下回便知分解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一百四十九回 遇秋娘一箭贯双雕 卖丰姿春风描倩影   且说章秋谷听了老二叫他再睡一回,便也低低答道:“我睡醒多时,就要起来了。”这两句话儿虽然低低的说,却已经把云兰惊醒,蒙蒙眬眬的睁开眼来看时,只见他母亲正一手拉着帐子,在那里和章秋谷说话。这个时候云兰身上只穿著一身汗衫睡裤,一个头又枕在秋谷臂上,觉得有些不好意思,便一谷碌坐起身来,挽了一挽头发,便跨下床去。秋谷也便起身盥洗。   吃过点心正待要走,老二见秋谷的辫子有些蓬蓬松松的,便拉住他道:“耐来浪倪搭坐歇,倪搭耐打条辫子阿好?”秋谷正觉得头上的发辫有些累赘,便也点一点头,只说:“你是丈母太太,怎么要你打起辫子来,这是不敢当的。”老二笑道:“勿要客气哩。打条辫子末也用勿着实梗客气嘛?”说着便取了一个牙梳、一个竹篦,对秋谷笑道:“倪到对过亭子间里向去风凉点。”秋谷不懂他什么意思,自然应允。老二拉着秋谷的手往外就走。云兰见了,轻轻的咳嗽一声。秋谷听了也不介意,同着老二径到对面房间来。   老二一面和秋谷梳发,一面夹七夹八的和秋谷讲话。秋谷的头发本来不多,一霎时已经打就。秋谷握着他的手,随口谢了一声。不想这个老二,趁着秋谷和他握手,把身体轻轻的一侧,直侧人秋谷怀中,看着秋谷微微的笑道:“昨日夜里向阿曾辛苦?”秋谷见老二忽然做出这般模样来,心上十分明白,只得也向他笑道:“我是没有什么辛苦,倒是你昨天晚上,恐怕不见得睡得着罢?”老二道:“倪困勿着末,总是耐勿好嘛!”   秋谷见他话风逼得甚紧,只得用别话岔开去道:“你和云兰两个人,说是母女,我看起来总有些儿不像,差不多倒有些像姊妹的样儿。你的面上还是十分娇嫩,掐得出水来的一般,那里像什么三十多岁的人?”说着想要立起身来,却被老二把一个身体紧紧的贴着他,一时立不起来。只听得老二低低的说道:“倪是老太婆哉,就是心浪想要巴结耐二少末,也巴结勿上格哉。二少陆里要倪格号人嗄,二少阿对?”   说着竟是纤腰紧贴,雀舌全舒,和秋谷亲热起来,春上眉梢,波横眼角,隐隐的露出几分荡意。   这一番情事好象天外飞来的一般,竟把个章秋谷弄得个解脱不开,推辞不得,没奈何,只得略略应酬。晓日当窗,熏风拂面,鸳鸯选梦,蛱蝶栖云。香销汉殿之屏,春人秋娘之梦。一会儿,秋谷笑道:“今天这件事儿,真是出于意外的。”老二道:“堂子里向,有啥格交代。老实说,吃仔格碗把势饭,陆里讲究得尽实梗几几花花。”说着两个人依旧手搀手的走过来。   云兰见秋谷和他母亲走了过去,一些声息都听不见,早已心中明白了,心上也未免有些发起酸来。见了秋谷走进来,一言不发,只对着他把嘴披了一披。秋谷倒不由的面上红了一红,有些不好意思。倒是老二坐在那里,好象没有这件事儿的一般。秋谷搭讪着走近云兰身旁,轻轻的和他讲了几句不知什么。云兰“格”的一笑,把头摇了一摇;又趁着老二回过头去的时候,把一个指头对着秋谷,在自己脸上划了几划,做个羞他的样儿。   秋谷也不好再说什么,只得胡卢一笑,便问金观察起来没有。老二道:“金大人七点钟就起来,老早转去格哉。”秋谷听了,便连忙立起身来,穿了衣服,在衣袋里头拣出两张十块钱的钞票,交给云兰。云兰看了一看道:“勿要实梗几化嘛。”   秋谷挥手道:“多的就算了下脚。”老二接着道:“间搭天津呒拨下脚格呀。”秋谷道:“这几个钱,何必还去计较他。”云兰把两张钞票里头检了一张,仍旧塞在章秋谷衣袋里头,口中说道:“晓得耐勿在乎格几块洋钿,不过倪间搭呒拨实梗格规矩末,去多拨俚笃做啥?多拨仔也是白白里格嗄,啥犯着呀。耐倒是今朝到倪搭来吃一台酒,搭倪绷绷场面罢。”秋谷见云兰这般说法,只得依他,把钞票收了起来道:“今天的酒是横竖一定要来吃的,你们何必要替我省这几个钱。”云兰笑道:“耐格铜钿忒嫌俚多,送点拨倪用用末哉,去送拨俚笃格号人做啥?”秋谷听了微微一笑,便也坐着轿子回去。到了晚间,秋谷在云兰那里吃了一台酒,又碰了一场和,便一连在云兰那里住了三天。   这几天的工夫,秋谷觉得酒食征逐,有些厌烦起来,便打着主意要静静的休息几天。那知刚刚吃过晚饭坐在房内,余太守忽然跑了进来,谈了一回,金观察也来了,讲些闲话,不觉又讲到嫖经上去,讲论起天津地方的那些倌人来,毕竟比不上上海的那班人物。金观察偶然讲起五凤班的月芳,说:“虽然年纪大些,倒还着实有些风韵。”余太守听了,便要大家同着去五凤班打个茶围,要认认月芳究竟是怎么的一个样儿。秋谷心上不愿意出去,只说这几天身体有些疲乏,想要好好的休息几天。无奈余太守不由分说,一定拉着要去,秋谷被他拉得不好意思,只得勉强应允,和金观察一同出门,一路望五风班来。   到了五风班,月芳见了十分欢喜,一把拉着秋谷的手道:“二少,耐啥洛一径勿来介?倪牵记得来。说二少格两日到仔洛里去哉,长恐耐相好做得多仔,倪搭勿想着格哉!阿对?”说着满面春风的回过身来,先问了余太守的姓,又应酬了金观察和余太守一番。   余太守见他见了秋谷十分巴结,只说是和秋谷有交情的,便对金观察道:“怎么他来得不多两天,已经有了两处相好?你看这个样儿真是十分、二十分的要好,怪不得上海的那班人,一个个都叫他是嫖学大家,果然名不虚传。”金观察听了还没有开口,月芳早对他笑道:“余大人耐弄错哉。倪搭二少客客气气,呒拨啥格相好格。像倪实梗格人末,阿有实梗福气?二少洛里会看中倪介!就是要巴结末,也巴结勿上嘛!”说着,又对着章秋谷笑道:“倪格日仔一看见耐,就晓得耐是老牌子,标致搭仔年轻格相好,勿知几化来浪,洛里会挨得着倪呀!”说罢,把那一双俊眼微微的飞了一个眼风,檀口微开,樱唇略动,对着秋谷把头侧了一侧,嫣然一笑。在秋谷面前打了一个转身,轻轻坐下,翘起金莲搁在自家膝上,细细的结束了一回,札缚得瘦若纤锥,峭如菱角。一面在那里结束,一面时时的斜转秋波,留心看着章秋谷的举动。   章秋谷本来原是狠赏识他的,如今又见他这般的卖弄风情,徘徊顾影。那方才的一个转身,几步路儿,转得甚是娉婷,走得十分圆转,好似那夭桃荡影,杨柳当风;更兼眼波澄澄,只向着秋谷身上转个不住。虽然年纪大些,比不上云兰的那般娇娜;那一种婉转随人的情态,倒觉得比云兰还要胜些。章秋谷到了这个时候,不知不觉的脱口叫一声:“好!”   月芳斜了秋谷一眼道:“啥格好呀?天津人格功架,才是另有一工格。所以洛格排天津人看仔倪,像煞总归勿对,倪来浪间搭生意也清煞。区得今朝碰着仔耐二少,只好请耐二少包涵点倪格哉。”秋谷听了微微的笑道:“我倒并不是在这里拍你的马屁,委实你的一身功架实在不差。不要说天津地方像你这样身段的狠少,就是上海地方,像你这般身段的一古脑儿也不多几个。”   月芳听得秋谷赞他,心上自是欢喜。趁着这个当儿,袅袅婷婷的立起身来,走到秋谷身旁,一手扶着秋谷的肩头,一手整理自己的鬓发。秋谷便把自己坐的椅子让出半张来,挽着他并肩坐下。月芳便道:“勿瞒耐二少说,倪格功架自然勿见得那哼大好。不过比起格排天津人来,老实说,随便那哼总要比俚好点。再讲起格排本地客人来,格末叫来得讨气!勿说俚自家曲辫子,倒说倪苏州人身架勿局。只有耐二少末,真真老牌子哉!晓得格里向格道理,别人洛里明白呀!”秋谷听了,也便点头称是。   余太守不懂这个“功架”是什么东西,便拉着秋谷要问。秋谷道:“这个‘功架’的两个字儿,也没有什么一珲的道理在里头。据我心上想起来,这个功就是功夫的功,这个架就是架子的架。那像那骑马的人和拉弓的人,一定要摆着个四平八稳的架子,方才是个惯家。但是这个架子,也不是个个人都可学得来的,一定要好好的用些功夫上去,方才摆得出这个架子来,这就是‘功架’两个字的命意了。”   正是:   云英有意,春融玉杵之霜;公子多情,月照西楼之梦。   不知以后如何,请看下文交代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一百五十回 矢从良缠绵倾肺腑 悲身世老大感年华   且说余太守不懂什么叫做“功架”,秋谷便和他讲道:“这个‘功架’就是北边人的身段。上海地方最讲究的就是这个‘功架’。当倌人的只要功架是好的,就是面貌生得将就些儿,还不要紧;若是没有功架,那就老老实实没有一个人来请教的了。”余太守听了,方才明白。   坐了一回,大家起身要走,月芳早已把秋谷的那件金阊纱长衫捉个空儿不知放在什么地方去了。秋谷虽然看见,却有意装个胡涂,不去理会。到了这个时候,金观察和余太守穿上长衫要走,见秋谷坐在那里不动。金观察一眼看去,不见了章秋谷的长衫,心上自然明白,便对章秋谷笑道:“你在这里坐一会儿,我们还要到别处去走走,明天再来和你道贺罢。”说着回身要走。   秋谷一把拉住道:“这个时候还早,我们何不就在这里碰一场和?老表伯的贵相知,只顾把他叫到这里来就是了。”金观察道:“我们只有三个人,还缺一个,再去请那一个呢?”秋谷道:“何用再去请人?我一个人坐了两分,叫月芳代碰就是了。”金观察便问余太守道:“你有什么事情没有?”余太守本来是最爱碰和的,连忙应道:“我没有事情,我们碰起来就是了。就是有什么紧要的事情,只要有人和我打牌,我也是一定来的。”   月芳听得秋谷叫替他碰和,心中大喜,连忙叫了男班子进来,搭开桌子,配好筹码,大家扳庄坐下。月芳却对着秋谷笑道:“谢谢耐,总算耐二少照应倪格。”   秋谷点一点头,也不言语,大家掳起牌来。   秋谷的麻雀经本来是绝精的,月芳也是个惯家。金观察还不过略略差些,和他们两个人也差得不多。只有这个余太守,和他们差了八九个底子,如何是他们的对手?八圈碰完,余太守输了七十多块,五十块钱一底,差不多输了底半。金观察只输了七八块钱,不算什么。章秋谷也不过赢了二十几块钱。月芳一个人大赢,赢了六十多块钱。   一会儿的工夫收过牌筹,开上稀饭。金观察和余太守略略吃些,辞了先去。章秋谷明知今天是一定走不掉的了,只得随随便便的住下。银釭背影,璧月流光,一晌缠绵,三生缱绻。和那老二的事情一般,都是章秋谷做梦也想不到的。   月芳在枕上对着秋谷叙述自家的遭遇,如何的父母双亡,如何的叔父把他卖人烟花;如何的做了几年,自己竭力赎身,却欠了一身的债;如何的在上海生意不好,没奈何只得到天津地方来。哝哝唧唧的直讲到半夜。讲到那堕溷飘茵之恨,不由得酸酸的流下泪来。秋谷不免款款的安慰一番。月芳说如今年纪大了,只求有个人和他还清债项,把他拔出火坑。秋谷问他身上有多少债,月芳说数目有限,差不多只要一千块钱。月芳见秋谷问他债项多少,只道秋谷有意要娶他,便盟山誓海的十分熨贴,百倍缠绵,定要秋谷娶他回去。   秋谷听他的话儿说得甚是诚切,知道他不是谎话,便也把自己的家事和他说了一遍。只说如今已经有了一个姨太太,太夫人家教方严,断不许再娶第二个的。   “只恨我没有艳福,消受不起你这样的一个人。只好答应了你,和你留心找一个好好的客人,娶你回去。辜负了你的一番好意,也是无可如何。”月芳听了,呆了半晌道:“勿是耐呒拨福气,总归是倪自家格命苦,呒啥说头,一径碰勿着对景格客人。刚刚碰着仔耐二少,倪末倒快活煞,洛里晓得原是一个勿成功!耐阿好照应点倪,搭倪想想法子呀?”说着,由不得两行珠泪直挂下来。   章秋谷见他这般模样,也觉得有些替他心酸,只得好好的劝他道:“你们吃把势饭的,只有赶快拣个合意的客人嫁了他去,方才可以图一个好好的收成。那班不肯嫁人的倌人,年轻的时候客人情愿娶他,他自己倒反不愿。到得后来有了几岁年纪,就是急急的赶着要嫁人,都已经迟了,还有那一个肯来要他?像你这样的人,如今自然不要紧。若再是过了几年,颜色衰零,年华老大,那就真个的要门前冷落,车马稀疏,要想做一个商妇都不可得了。所以我劝你趁着这个时候,放出眼力好好的拣选一个靠得住的客人,嫁了他去,图一个下半世的收场。你想我这几句话儿可是不是?”   月芳听了章秋谷劝他的这一番说话,心上感激非常。感激到极处,又不由得鼻涕、眼泪都滚出来,把一个头紧紧的钻在秋谷怀中,玉体轻偎,云环低熨。那流的眼泪,把秋谷身上的一件汗衫都湿了好些。   秋谷见他听了自己的说话狠有感动的意思,便索性再激他一激道:“据你说起来,做了几年生意不但没有剩钱,而且还做下许多亏空。你想,一个人拼着父母生下来的身体这般糟蹋,无非是为的一个‘钱’字。如今你做了这些亏空,一个大钱不得到手,又何苦要吃这碗把势饭呢?咳!可怜,可怜!你也是个好人家的儿女,一般的也爱体面,一般的也有廉耻。丢掉了体面和廉耻,来吃这碗把势饭,索性多几个钱也还罢了,如今还拖下许多债项,究竟你贪图的是些什么?难道你就不是个人,不是父母生出来的么?”秋谷说到这个地方,不因不由的自己也觉得酸鼻起来,说话的声音已经岔了,眼中也流出两点泪来。   月芳听了秋谷劝他的话儿说得这般沉痛,更觉得一阵心酸,从肚子底下一直透到心窝里来,看着这烟花的苦趣,想着那身世的飘零,止不住泪滚珍珠,鲛绡尽湿,呜呜咽咽的几乎要哭出来。秋谷见了,暗赞他天良未昧,廉耻犹存,将来有人把他拔出风尘,一定不像那林黛玉、张书玉的样儿嫁人复出,重落平康,倒可以保得不出什么乱子。章秋谷这般想着,心上便存了一个要把他拔出火炕的念头。无奈自己已经有了陈文仙,太夫人断断不肯让他再娶第二个。更兼月芳的年纪倒反比自己大着七八岁,也觉得有些不合。只得拿定主意不答应他,只应允替他留意,寻个好好靠得住的客人。月芳见他回得这般决绝,明知道就再说也是枉然,委委屈屈的泪流不止。秋谷免不得温存婉款的慰劝一番。   自此以后,秋谷也常常的在月芳那里走动,月芳便和他说下个月要调头到宝华班去。秋谷诧异道:“这个时候,既不是年,又不是节,你掉的是什么头?”月芳道:“间搭天津地方勿比上海,堂子里向格帐才是一个月一算格,实梗洛调头也是一个月一调。”   秋谷听了暗想:“宝华班里头,自己有个相好在那里,不要等会儿他们两个人大家吃起醋来。”想着,便对月芳道:“宝华班里头,我有一个相熟的在那里,叫做云兰,想来你总认识的。”月芳道:“实梗说起来,定规是耐格恩相好哉嘛。倪搭俚一径来浪台面浪碰头格,有啥勿认得?”秋谷笑道:“我的恩相好,只有一个五风班的月芳,和我是狠要好的。那里还有第二个恩相好?”月芳把眼睛瞟了一瞟道:“像耐实梗格二少,倪洛里巴结得上,搭耐要好?耐要好格人勿知几化来浪,挨着倪不过是应酬应酬罢哉。二少,倪格闲话阿对?”说着不觉低头微叹。秋谷听了,觉得自己的待他,真个有些对他不起的地方,不免心上有些惭愧,连忙把别的话儿岔了开去。依着月芳的意思,调头的那一天要秋谷去吃一台酒,碰一场和。秋谷想了一想,也便点头应允。   那知到了月芳调头的那几天,秋谷忽然发起痧来。叫了一个剃头的人来,在身上打了几针;又请医生服了几帖药。虽然没有什么大病,却差不多一礼拜不能出门。   直到一礼拜之后,方才同着金观察等到宝华班去看月芳。   月芳见秋谷面上瘦了些儿,便问道:“耐一径勿来,面孔浪像煞瘦仔点哉,身体浪阿好呀?”秋谷道:“这几天忽然平空的发起痧来,一连七八天,大门都没有出。”月芳道:“倪晓得耐格日仔勿到倪搭来,定规有个道理来浪里向。格两日阿好点呀?”说着便走过来,把秋谷的头上按了一按,对着他说道:“出门人样式样要当心点格哩,生仔病有啥人来搭耐当心呀?”秋谷听了不觉心中一动,只点一点头,也不开口。略略的坐了一坐,秋谷要到云兰那边去坐。刚刚老二拿着茶碗走了过来,月芳也和他敷衍两句。看着老二对着秋谷那般亲热,心上也有七八分明白,不觉对着秋谷鼻子里轻轻的哼了一声。秋谷只作不知,别过头去。   一会儿,老二拉了秋谷的手,同到那边房内。云兰接着,淡淡的笑了一笑道:“倪搭小地方,今朝勿晓得洛里格一阵好风拿耐格位章二少吹仔过来?耐到搭倪讲讲看,前格两日来浪五凤班里向那哼格窝心,今朝咦那哼肯放耐过来?倪看耐格两日面孔浪瘦仔几几化化,拍马屁末也勿是实梗拍法格嘛!拿仔自家格身体去拍别人格马屁,耐格人阿有啥淘成!”秋谷笑道:“真是冤枉,我在金大人公馆里病了几天,那里有这些事情?你不信,只问金大人就是了。”   云兰听了,起先还不相信,抬起头来把秋谷细细的打量一下,见果然有些病容,方才信了。停了一回,又对着秋谷冷冷的说道:“二少,耐格恩相好时髦得来,间搭宝华班里才是别脚倌人,洛里比俚得上?”秋谷不觉一笑道:“你不用这般酸溜溜的样儿,劝你将就些罢。我的做他,也不过应酬应酬罢了,那里有什么恩相好不恩相好?你只要自己心上想一下子,我的待他怎么样,待你怎么样,就知道我的话儿不是假的了。”云兰听了,想了一想果然觉得不差,便也不说什么,只问秋谷前几天生的是什么病。秋谷和他说了,云兰道:“耐既然勿舒齐,为仔啥事体再要跑出来?阿是出来看看格位新相好?几日天勿碰头,牵记得势,阿好?”秋谷听了,立起身来朝着云兰打了一拱。正是:   春风好去,吹残扬柳之枝;红泪阑干,落尽桃花之色。   不知后来怎样,请看下文,便知分晓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一百五十一回 两调头翡翠共移巢 三鼎足鸳鸯齐比翼   且说章秋谷立起身来对云兰打了一拱道:“我有了你这样的相好,不来看你,还要去看什么人?你口口声声的只说他是我的恩相好,你的醋劲也未免来得过度些儿。如今就算我的不是,向你陪个礼儿,以后不要提起这件事儿,如何?”云兰听了把头一扭道:“啥格吃醋勿吃醋呀,倪是勿懂格。耐到说拨倪听听看!”秋谷笑道:“你这个样儿,不是吃醋,难道是吃酱油不成?”云兰走过来,把秋谷背上打了一下,道:“倪是勿会吃啥酱油格,倒是当心别人家来浪吃醋!耐豪燥点去罢,晏歇点吃起生活来是勿关倪事格嘘。”说着,便推着秋谷的背,想要推他出去。秋谷趁势拉着云兰到榻床上去坐下,不免陪个小心,抚慰一番,云兰方才欢喜。   停了一回,云兰忽然正容说道:“二少,倪听见别人家说,耐要开海货行,到底阿有介事?”秋谷诧异道:“你听见那一个讲的?没有这件事儿。”云兰道:“常恐是真格嘘。”秋谷道:“我自己的事情自己不知道,难道你倒比我知道不成?”   云兰忍着笑道:“既然耐勿开海货行末,为啥老蟹腌蟹,一塌刮仔才要收格介?”   秋谷起先没有留心,只道他说的真话,如今听了他这两句话儿,不觉哈哈的笑起来,一面说道:“今天我上了你的当了。我说平空的那里有这件事情。”云兰也把手巾掩着嘴,“格格”的笑个不住。老二听了,心上大大的不舒服,着实瞪了云兰一眼,把身躯一扭,立起来往外便走。秋谷看得十分清楚,却只作没有理会的一般。   老二刚刚出去,早见两三个十二三岁的清倌人,手挽手儿的走进来。见了秋谷,有一个清倌人叫道:“咦,章二少嘛!”秋谷听得有人叫他,连忙举目看时,只见一个穿著男装的清倌人,眉目清澄,肌肤白腻,长条身材,瓜子脸儿,别有一种旖旎动人的姿态。原来不是别人,就是那双福班的月香,便对他笑道:“你是几时调过来的?我竟一些儿都不知道。”月香道:“倪是初一调过来格呀,耐啥洛一径勿见介。”   秋谷嘴里在那里和他讲话,心上在那里暗想:天下竟有这样奇巧的事情!刚刚我在天津地方做了三个倌人,刚刚的这三个人都调在一个班子里头来。好在月香是个清倌人,没有什么要紧。只要云兰和月芳这两个人面前想个调停的法儿就是了。   想着,和云兰混了一回,又到月香那里去坐了一坐。云兰又在秋谷耳边咕咕哝哝的埋怨他,只说他是石灰布袋、垃圾马车。秋谷道:“我在天津地方一古脑儿只做了你们这三个人。不料事有凑巧,偏偏的把你们三个拢到一处来。真是奇事!”云兰那里肯信,只说:“耐格号闲话只好去骗骗三岁小干仵。耐一塌刮仔做仔倪三家头,刚刚三家头才来浪一个班子里向,也呒拨实梗凑巧嘛!”秋谷听他说得有理,料想辩白不来,只说道:“你不信,慢慢的看就是了,这个时候我也不来和你分辨。”   云兰听了,方才不说什么。秋谷坐了一回,便同着金观察一同回去。   一连隔了几天。这一天,秋谷自己在上林春番菜馆请客。请的客人是刑部郎中陈小梅,恰是秋谷的父执,就请金观察和言主政两个人作陪。这位陈部郎恰是个端方古执、拘谨非常的人,所以秋谷不去再请别人,恐怕和他说不到一处。   到了上林春,不多一刻,陈部郎已经来了,金观察便问陈部郎叫那一个的条子。   陈部郎正色道:“我是向来不破这个例的,你们诸位只顾叫就是了。”秋谷道:“今天我们大家谈谈,就不叫也好。”陈部郎道:“你不要为着我一个人,败了你们大家的清兴。逢场作戏,这又何妨?”金观察听了,便写了一个条子去叫金兰,言主政仍叫银珠。秋谷心上暗想:“若是叫了云兰和月芳来,有过相好的,神气之间未免总有些看得出来,不如叫了月香罢。月香是个清倌人,给这个老头儿看了觉得干净些儿。”主意已定,便和金观察说了,写了月香。   一会儿银珠先到,金兰和月香还没有到。等不多时,忽听得门外“咭咭咯咯”   一阵的弓鞋声响,一时间走进三个人来。章秋谷见了这三个人,不由得目瞪口呆,做声不得。看官,你道这三个人究竟是什么人?为什么章秋谷见了他们要诧异到这般田地?原来这三个人不是别人,就是章秋谷的两个相好,一个云兰,一个月芳,还有一个就是方才去叫的月香。三个人齐齐的走进门来:云兰满面凄凉,一言不发;月芳也低眸俯首,神彩黯然;只有月香喜孜孜的叫了一声“二少”。三个人齐齐的在秋谷背后坐下。那位陈部郎见秋谷一叫就来了三个人,心上大不耐烦,微微冷笑。金观察和言主政见了他们三个人一起同来,心上也觉得十分诧怪。章秋谷更是呆呆的看着他们,摸不着头路,不知道究竟是怎么的一回事情。看看这个,看看那个,一时竟说不出什么话来。   云兰见他只是呆呆的看,冷洋洋的说道:“看啥呀,阿是勿认得倪呀?”秋谷听了,方才开口问道:“怎么你们三个人一起来了?只怕你们弄错了罢。”云兰冷笑道:“就是弄错仔末,倪来也来格哉!耐阿有本事,赶仔倪出去。格个末就叫‘人有千算,天有一算’。耐想勿叫倪两家头,倪自然有包打听来浪外势。耐勿叫末,倪两家头自家跑得来,看耐阿有啥法子!”秋谷听了这两句话儿,心上更加不明白起来,又不好问他:你们两个人来做什么?更兼本来原为着陈部郎性情古板,所以有意叫个清倌人的。如今他们两个人不由分说大家都跑了进来,糊里胡涂的不知道葫芦里头卖的是什么药。霎时间,把一个足智多谋的章秋谷弄得左右为难起来。还是月香含笑和他说道:“天津地方格规矩,一径是实梗格呀。一个客人来浪一个班子里向做仔两个倌人,叫起条子来就要一叫两个,吃起酒来就是一吃两台。耐就是条子浪只写一干子格名字,来起来总归是两家头一淘来。间搭地方大家才是实梗样式,耐想阿要诧异。”秋谷听了,方才恍然大悟,如梦方醒,连金观察在天津候补多年,也不知道有这样的一个规矩。   当下章秋谷看着云兰和月芳两个,都是懒懒的没精打彩,好象有什么心事一般,暗想今天的这件事情,在面子上看起来果然有些说不过去。正要和他们说明原委,忽然回过头来把陈部郎看了一看。只见他只顾举着一杯薄荷酒在那里细细的自斟自酌,正眼儿也不看他们一看,知道今天的事情弄巧成拙。若是早知道天津地方有这般的规矩,也就想个法儿,到别处去叫一个了。如今他们三个人既然来了,便也只得由他。等这位陈部郎走了,再去安慰他们也还不迟。   章秋谷心上这般想着,面上却不得不殷殷勤勤的应酬这位陈部郎。一会儿番菜吃完,算过了帐,叫来的条子也都走了,陈部郎急急告辞。章秋谷免不得邀着金观察和言主政到宝华班去,不知费尽了许多口舌,陪尽了无数小心,方才骗得云兰和月芳心中欢喜。又当真和云兰、月芳、月香三个人,一个人吃了一台酒。   流光如驶,不觉又过了几天。章秋谷虽然也常到宝华班去走走,却比以前不便了好些。打个茶围,一打就是三处,叫个条子,一叫就是三个,觉得十分累赘。想要到别处去另做一个,却一时没有个看得上眼的人。   这一天秋谷在云兰房里坐阗,讲起这件事情的不便来,云兰道:“耐自家勿好嘛。啥人叫耐去做石灰布袋,东揩一的的、西揩一的的格呀?倪搭耐讲格闲话,耐总归一句才勿肯听,格末叫讨气。”秋谷听了,一时倒也回答不出什么话来,只说道:“你们这个规矩究竟不好,难道有个客人在你们这里住夜,也是三个一连牵滚作一堆不成。”云兰道:“格是规矩犯就嘛,三家头一连牵滚来浪一堆是勿见得格,不过应酬仔格面,再应酬归面末哉。”秋谷听了,不觉笑道:“既然如此,我今天倒要住在这里,看看你们到底怎样的一个布置。”云兰也笑道:“倪倒从来< 曾勿>碰着歇今朝实梗事体,倪也勿晓得该应那哼。要末叫仔本家进来问问俚,看俚那哼说法。”说着,果然出去叫了宝华班的女本家来。   秋谷便问他道:“你们这里的云兰和月芳,都是和我有交情的。如今我今天想要在这里落厢,究竟是怎样的一个规矩?”本家回道:“那是听老爷吩咐的。老爷说怎么样就是怎么样?”秋谷忍着笑道:“譬如我要叫他们两个人并作一个房间,可办得到办不到?”那本家想了一想道:“要是老爷喜欢这么样,也没有什么办不到。只要请老爷分付一声,叫那位姑娘并过那位姑娘的房间就是了。”   秋谷听了,止不住大笑起来。云兰连忙把秋谷拉了一把道:“耐格人真真呒拨仔淘成哉!客人淘里末并并房间罢哉,阿有啥格件事体也好并啥格房间格?倪是勿来格。请耐去照应仔别人罢。”秋谷道:“你不要发急,我不过说说罢了,那里并什么房间?我自然有我的道理。”便对着那本家说道:“我住在这里,包你两个厢的钱就是了,别的你不用管。月香是清倌人,不在里头的。”那女本家答应一声,退了出去。   云兰撅着个嘴,狠不高兴。秋谷少不得又要好好的温存一会,又在衣袋里头取出一张五十块钱的钞票来,放在云兰手内道:“我本来想和你买些衣服,但是我不知道你爱穿的是些什么颜色,什么样儿。如今这几个钱,给你自己去买两件衣服罢。”   云兰瞅了秋谷一眼,把钞票仍旧放在秋谷手中,口中说道:“耐今朝啥格闸生里想着仔拨起洋钿倪来哉呀?倪也勿要买啥衣服,勿要用啥洋钿。放来浪耐搭仔再说,等倪要用格辰光,再问耐拿末哉。”正是:   春风良夜,双姝开并蒂之花;拥月猥云,鼎足入巫山之梦。   不知章秋谷说些什么,请看下文,使知分晓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一百五十二回 循旧例双美拥檀郎 闹相公新知结幽愫   且说章秋谷见云兰不肯拿他的钱,只说他还是有意吃醋,便道:“这一笔钱,我本来早就想要给你的,前几天不知怎样的,心上竟忘了这件事儿,所以直到今天方才给你。你不要,难道是嫌少么?做客人的和倌人有了相好,这一下子竹杠迟早都是逃不掉的,你又何必和我客气?”云兰听了,皱着眉头,把金莲一顿道:“耐格闲话,倒诧异勒海嘛,阿是倪来敲仔耐格竹杠哉!耐自家想想,倪阿曾敲过歇耐一块两块洋钿格竹杠?老实说,故歇倪呒啥用场,耐拨倪自然勿要。等到倪真正要用起来,倪自家会得问耐讨格。耐拿倪当仔别人一样,只认得铜钿勿认得人,格末耐看豁仔边哉。”秋谷听了,看着他的样儿约莫着也不是什么假话,不好再去勉强他,便只得收了回来。这一夜秋谷睡在云兰房内,没有回去。   到了一点多钟的时候,秋谷走到月芳房间里头,只见月芳穿著一件湖色汗衫,卸了头上的钗环,乌云乱挽,坐在灯下,一手托着香腮,一手拿着一个茉莉花球在那里翻来覆去的。看见了秋谷进来,动也不动,只说:“辛辛苦苦,再要跑到倪搭来作啥呀?”秋谷走到月芳面前,低低的笑道:“对不起,累你等了半夜,如今特来陪你。”月芳道:“耐自家身体要紧,轧实勿要过来哉呀。倪是勿搭别人家吃醋格,横竖耐二少自家心浪蛮明白来浪。只要耐照应照应倪好哉,吃仔格碗把势饭真正作孽,再去搭别人家吃啥格醋呀!”   秋谷听了月芳的一番说话,觉得他另有一种口角,说得悱恻可怜,不由得心上也有些替他凄惋,便也拿出一张五十块钱的钞票来送给他。月芳那里肯受,推了半天,月芳始终不肯。秋谷恳恳切切的和他说道:“在你心上的意思,不肯无缘无故要我花钱,我心上也狠明白。但是你欠了一身亏空,可想而知不是有钱的人,手里头也狠是拮据。我和你就是没有相好,平常的时候总算甚是投机,就送你几十块钱帮帮你的忙,也不算什么事情。何况我虽然不是什么巨富,这几个钱也还不在心上。   你若一定要和我客气,那就是瞧我不起了。“   月芳听了,推却不得,只得谢了一声收了下来。却又平空的一阵心酸,泪珠欲落,连忙别转了头,把手巾拭了泪痕,转身对章秋谷道:“倪十四岁落仔堂子,做生意做到仔故歇,客人碰着仔几几化化,勿是靠勿住格滑头末,就是踱头踱脑格曲辫子。直到仔故歇,刚刚碰着仔格耐末,样式才对景。说格闲话,赛过就是倪肚皮里向挖出来格。碰着仔耐实梗格人,倪咦呒拨格号福气。”说到这里,眼圈儿不觉又红起来。秋谷又婉婉转转的安慰了他一番。   自此以后,章秋谷到宝华班去住夜,总是这般的左右逢源,前偎后拥。至于这个里头怎样的一箭双雕,怎样的双管齐下,那却要去问云兰和月芳的房间里人方才知道。在下做书的没有和他们打过梆子,却就不得而知的了。   闲话休提。只说这位金观察,本来原是个举人出身,笔底下狠来得,而且洞明时务,博览群书。这个时候正是皇上家开经济特科的时候。吏部尚书王凤山王冢宰,素来极佩服金观察的学问,就专折奏保了金观察的经济特科。到了六月中旬,已经到了考试的时候。金观察便禀请方制军,派了津海关道李伯溪李观察,来兼理洋务局总办的事情。金观察匆匆忙忙的交卸了一切公事,便带了两个差官,两个家人,克日进京。   临走的时候,和章秋谷商量,想要请秋谷同他进京,两个人住在一起,觉得大家谈谈有兴些儿。恰恰章秋谷也为着金观察进京去了,那几位会办大人和帮办大人大家都和他不合。本来章秋谷的当这个洋务局总文案原是看着金观察的交情,自己原不是一定怎样。如今见金观察去了,那里肯留在洋务局里头当这个没意思的差使。   早就和金观察说过要想辞差,所以金观察趁着这个当儿请他一同进京,章秋谷一口答应。金观察大喜,却不肯叫他辞差,只叫他告了一个月的假。找了一个人和他代理文案上的事情,便同着秋谷上了火车。   天津到京只有二百多里路,不到半天已经到了。金观察本来是常州府阳湖县人,就同着秋谷住在青厂武阳会馆里头。金观察自去料理应考的事情。秋谷没有什么事儿,便出去拜了几天客。就有那班同乡的亲戚朋友,大家都来拜望,也有请他吃饭的,也有请他听戏的,秋谷倒忙了好几天。   这一天秋谷在会馆里头刚刚起来,见当差的传进一个名片来,说姚大人来拜望。   秋谷接过名片来看时,只见名片上写着“姚潇”的两个大字,秋谷便叫快请进来。   原来这个姓姚的名潇,号子湘,也是个直隶候补道,现当京津铁路的督办,和秋谷既是同乡,又是亲戚,向来狠要好的。性情豪宕,学问精纯。以前在常熟的时候,和秋谷也是朝夕过从,契合非常。如今听得秋谷来了,昨日又去拜了他一趟,这位姚观察便连忙起个大早,到武阳会馆来看秋谷。秋谷见了名片,连忙叫请。   当差的出去不多时,早见一个三十多岁年纪的人,大踏步在外面走进来,气概轩昂,英姿飒爽,目光如电,华彩凌云。见了秋谷还在那里洗脸,便笑道:“我只怕来得迟了,你要出去,怎么这个时候你才在这里洗脸?”秋谷道:“这个时候不过八点多钟。若是我们在上海的时节,这个时候正在大槐国里看招亲呢。”姚观察坐下来谈了一回,便对秋谷道:“我们几年不见,今天要好好的和你畅叙一天。这个时候,你就同着我一同回到公馆去,就在我公馆里头吃过了饭,请你到中和园去听小叫天的戏。听过了戏,就请你到升平班小兰那里去吃饭,我们畅畅快快的叙一天,你看怎么样?”   秋谷听了大喜,连忙对着姚观察打了一拱道:“你请我别处吃饭,我不谢你。   你请我吃相公饭,我却感激得狠。我自从那一年出京之后,想着相公饭的滋味,别处地方,凭你怎么样总吃不到这样的好东西,正在这里求之不得。你忽然要请我吃起相公饭来,真叫作天从人愿了。“姚观察见秋谷向他打拱,便哈哈的笑道:”你这一个拱,好象是下了定钱的一般,我就要倒扳桨也不中用了。“   正在说笑,金观察也从自己房内走了进来,姚观察便请他同去。金观察想着这几天刚刚没有什么事情。便也答应。姚观察便立起来对着秋谷同金观察道:“你们既然没有什么事情,坐在这里也没有什么趣味,还是早些到我那里去谈谈罢。”金观察道:“你们两位请先去,我还要去拜一个客,一会儿就到你府上来。”   姚观察听了点一点头,便同着章秋谷一同坐了骡车,直到绳匠胡同姚观察公馆里来。进了大门,姚观察让着秋谷到一间小小的书室里头坐下。秋谷举目看时,只见这间书室收拾得十分精致:一帘花影,四壁图书。案头摆着的,都是些夏鼎商彝,斑烂绝俗。架上放着的,都是些金签玉管,名贵非常。两面都挂着斑竹帘儿,不透一些日色。地上也铺着织花地席。帘外更摆着几盆珠兰茉莉,微凤一动,便有一阵阵的花香从帘隙中间直透出来。   秋谷到了这个地方,一霎时觉得头目爽然,尘襟尽扫,好似服了一服清凉散的一般,便对姚观察道:“到了你这个地方,直可扑去俗尘三斗。不意京城里头这样人海烦嚣之地,居然也有这等地方!”坐了一回,金观察也来了,走进书房四面看了一看,啧喷叹赏道:“好地方,好地方!看了这样的书室,就可见主人胸襟之雅。”   姚观察听了,不免也随口谦让几句,不多一时,又来几个客人:一个就是刑部郎中金星精,是金观察的族侄,本来和秋谷极知己的;一个是浙江道御史郑兰任;一个是军机章京翰林院编修陆云峰。   大家塞暄了一回,姚观察便拱请众人入席。郑侍御便要姚观察去叫小兰,姚观察便问众人怎样,陆太史也点头说好。只有章秋谷没有相识的人,姚观察便荐了一个小兰的师弟小菊给他。一会儿,小兰同着小菊一起到来。秋谷举目看时,只见他们两个人一色的都穿著蝉翼纱衫,手中拿着雕翎扇,脚下踏着薄底靴。小兰是长长的一个鹅蛋脸儿,长眉俊目,白面朱唇,狠有些顾影翩翩的姿态。小菊却是一个圆圆的脸儿,骨格娇柔,风情流动,狠有些天然憨媚的样儿。   小菊一走进来,便问姚观察那一位是章老爷,姚观察和他说了。小菊看了秋谷一眼,走过来就对秋谷请了一个安。秋谷一把拉住,细细的看了一看。小菊笑了一笑,回过身来招呼了席上众人,方才坐下。接着,众人叫的也都来了。秋谷一个一个的打量一番,觉和虽然也有好的在里头,却都不及小兰的身段玲珑,丰神婀娜。   就是小菊,也比小兰差些。秋谷看着,都放在心上,也不言语。大家吃了几杯酒,家人们送上菜来,是姚观察自己公馆里头的厨子做的,做得甚是精美。   席间大家谈起北京人的闹相公来,秋谷便问姚观察道:“我听人说,以前的时候那班京城里头的大老,每逢宴会一定要叫几个相公陪酒,方才高兴。那班窑子里头的妓女却从没有人去叫他陪酒的。偶而有个人叫了妓女陪酒,大家就都要笑他是个下流社会里头的人。自从庚子那一年联军进京以后,京城里头却改了一个样儿,叫相公的狠少,叫妓女的却渐渐的多起来。究竟是怎么一个道理?我记得前几年在京城里头的时候,闹相公的人还狠多,为什么如今丢掉了旱路,忽然又去走起水路来呢?”姚观察听了,叠着指头说出一席话来,正是:   繁华如昨,春城罗绮之天;风月无边,冠盖京华之路。   不知姚观察说的什么,请待下回分解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一百五十三回 中和园书生听戏 升平班观察开筵   且说姚观察听了秋谷的话,便对他说道:“你的话儿却是不错。京城里头自从庚子以后,果然变了一个风气。但是这个里头也有一个道理,你听我慢慢的和你讲究就是了。你可知道以前的时候,他们那班大老大家都叫相公,不叫妓女,是个什么道理?”   秋谷道:“大约是为着那班相公究竟是个男人,应酬狠是圆融,谈吐又狠漂亮,而且猜拳行令,样样事情都来得。既没有一些儿扭捏的神情,又没有一些儿蝶狎的姿态,大大方方的陪着吃几杯酒,说说话儿,偎肩携手,促膝联襟,觉得别有一种飞燕依人的情味。不比那些窑子里头的妓女,一味的老着脸皮,丑态百出,大庭广众之地,他也不顾一些儿廉耻。别人讲不出来的话儿,他会讲得出来;别人做不出来的样儿,他会做得出来。若是面貌生得好些,或者身段谈吐漂亮些儿也还罢了,偏偏的一个个都是生得个牛头马面,蠢笨非常,竟没有一个好的,那班大老那里看得中意?妓女既然是这个样儿,自然是万万叫不得的了。那班大老却又觉得不叫一个陪酒的人席上又十分寂寞,提不起兴趣来,所以每逢宴会一定要叫个相公陪酒。   这就是大家都叫相公不叫妓女的原因了。“   姚观察听了道:“你的话儿虽然不错,却还有一层道理在里头。京城里头的妓女自然断断叫不得。就是和上海的倌人一般,百倍娇柔,十分漂亮,这个里头也到底有些窒碍。为什么呢?做妓女的究竟是个女子,比不得当相公的是个男人,凭你叫到席上的时候,怎样的矜持,那般的留意,免不得总有些儿淫情冶态在无心中流露出来。这班当大老的人一个个都是国家的柱石,朝廷的大臣,万一个叫了个妓女陪酒,在席上露了些马脚出来,体统攸关,不是顽的,倒不如叫个相公,大大方方的,没有什么奇形怪状的丑态发现出来。你想我的这一席话可是不是?”秋谷拍手道:“是极,是极!你的一番说话正和我心上的意见相同,不过我放在心上,没有讲出来就是了。”   姚观察又道:“庚子以前,京城里头的妓女都是些本地方人,梳着个干嘉以前的头,穿著一件宋元以后的衣服,紥着个裤腿,挺着个胸脯。我们南边人见了他这个样儿,那一个敢去亲近他?那一个见了不要退避三舍?如今的妓女,却比那庚子以前大大的不同了。那些下等的妓女依旧是本地人,不必去说他。那班上等的妓女却大半都是南边人了。虽然扬州、镇江的人多,苏州、上海的人少,却究竟比本地人高了好些。所以以前不叫妓女的,如今也渐渐叫起妓女来。但是那班大人先生宴会的时候,叫了个妓女在席上拉拉扯扯的,毕竟有些不雅。所以到了如今,叫妓女的人固然狠多,叫相公的人却也不少。但是像以前那般的实事求是,要想中阿行雨,陆地操舟的,却是绝无仅有的了。”   秋谷听了,低头想了一想道:“据这样的看起来,大约妓女里头是优长的占了胜点,劣陋的居于败点;相公里头却是上流的天演竞存,下流的就渐渐人于天然淘汰之列了。”姚观察听了笑道:“不错,不错。妓女里头虽然给外路人占了胜点,那班本地人究竟还不至于到天然淘汰的地位。那班相公里头的下流,如今却当真没有一个人去请教的了。虽然是社会上凤俗的迁移,却究竟逐膻的人多,附臭的人少,这也不是人力可以挽回的。”秋谷道:“既然如此,以前那些专做这个生意,开拓后庭,肉身布施的人,如今又怎么样呢?”   秋谷说到这里,只见那几个相公的脸上都不觉红了一红。小菊却拉了秋谷一把道:“章老爷,这些事情还去提他做什么,我们来猜拳罢。”说着把眼睛微微的向秋谷斜了一斜,伸出一个粉团一般的拳头来,和秋谷猜了五拳,秋谷倒输了三拳。   小菊直打了一个通关,也吃了七八杯酒,吃得个两颊生红,星眸斜睇,觉得越添了几分风韵。秋谷趁着他们大家猜拳的时候,细细的打量这几个叫来的相公,觉得他们的一举一动,一言一语,都狠有些娟媚动人之处。暗想:怪不得他们那班人一个个都只叫相公,不叫妓女,原来相公也有相公的好处在里头。想着,便不由得回过头来看看小菊一眼。小菊见秋谷看他,便寻些说话出来和秋谷讲论。两个人谈人了港,竟是密密切切的长谈起来。直至姚观察要打通关,方才打断了他们两个人的话。   姚观察见他们两个人谈得津津有味,便哈哈的笑道:“你们两个人讲的什么话儿,讲到这般密切。”小菊道:“我们讲的都是些京城里头的事情,不是什么体己话。”姚观察大笑道:“我不过问了一句,并没有疑心你们讲的是体己话,你何必这样的心虚?”小菊听了一笑,也不言语。秋谷也只是微微的笑,不说什么。姚观察对着众人说道:“以前我同着秋谷住在上海的时候,不知怎样的,他做的倌人十个里头倒有九个和他要好的。你们只看今天小菊到来,和他并不相识,就是这般的谈谈说说,熟落非常,好象他身上含着电气的一般,有天然的吸引力,可以吸得动人。这个里头不知是怎么的一个道理?”众人听了,大家都笑起来,都争着要问秋谷究竟有什么秘诀。   秋谷道:“讲起这个里头的关节来,一时就讲也讲不尽许多,只好约略讲个大概就是了。”说着,便把那些对付倌人的法儿,略略的说了几句:如何如何的逢场作戏,认不得真,一认了真必定是自家吃苦;如何如何的随机应变,不可拘泥,看着倌人用出那一等的手段来,便是那一等的对付。众人听了一个个都点头称是。小菊暗暗的把秋谷拉了一把。秋谷回过头来,小菊笑容满面的把一个大指对秋谷伸了一伸。秋谷倒觉得有些儿不得劲儿起来,也对着小菊摇一摇头。不提防被对座的金星精金部郎看见,对着姚观察笑道:“他们两个人果然有些意思,你的话儿委实不错。”大家听了哄然一笑,大家都目不转睛的望着秋谷和小菊两个人。看得小菊脸上竟红起来,立起身来走到帘下去看花,只作不曾理会。   大家又说笑了一回,吃过了饭,一班相公都要回去唱戏,便急急的告辞回去。   婚观察同着章秋谷等略停一停,便大家同到中和戏园来,拣了一间厢楼,大家坐下。   看那戏目时,只见排着水仙花的《翠屏山》,金秀山、朱素云的《飞虎山》,龚处的《目莲救母》,王俊卿的《三岔口》,谭鑫培的《文昭关》。只有这几个人都是狠负时望的,那以前的几出配戏,都是些无名小卒,不必说他。   一连唱过了三出配戏,方才是金秀山、朱素云的《飞虎山》上场。金秀山起李克用,朱素云起李成孝,两个人唱得工力悉敌。那朱素云的喉音高亮非常,声声合拍。不比上海的那班唱小生的唱起《飞虎山》来,不是喉音太高,和老生不相上下,便是腔调太低,像了文小生和花旦。秋谷听了不觉击节道:“这才算得是武小生的正宗,果然名不虚传。”龚处的《目莲救母》也唱得淋漓顿挫,沉郁得神。水仙花的《翠屏山》虽然唱工做工都还不差,无奈年纪大了些儿,台容未免差些。王俊卿的《三岔口》也做得翻腾跌扑,色色到家。   临了儿,方才是小叫天的《文昭关》。出场的时候,大家先轰雷一般的喝了一声彩。这个小叫天,是中国伶人里头天字第一号的人物,自然的台步气概比别人来得不同。等得唱到“一轮明月”一段的时候,除了场上胡琴鼓板的声音,那楼上楼下挤得水泄不通的看客,大家都敛息宁神,侧耳细听,偌大的一个戏场竟没有一些儿声息,就是丢掉一根绣花针的声音也听得出来。秋谷也跟着众人侧着耳朵,一字一句的细细听去。只觉得叫天儿的喉音高低上下,圆转如意,他自己要怎么样便是怎么样,声韵圆活,音节沉雄,一字数顿,一顿数转,却又并不依着一定的节拍。   有的地方本来没有摇板的,他随意添上几板;有的地方本来是有摇板的,他却蓦然截住,凭着自己的意思翻来倒去。凭你唱到那极生极涩的地方,他却随随便便的一转便转了过来,不费一些儿气力,真个是清庙明堂之乐、黄钟大吕之音。又好象天马行空,飞行绝迹,凡间的羁勒,那里收得住他?秋谷听了,由不得也跟着众人喝起采来。姚观察等也大家啧啧称赏,多说叫天儿是曲中神品,别人唱起来那里有他这样雍容大雅、裂石穿云?   等到叫天儿的《文昭关》唱完,已经差不多有六点多种。姚观察便邀众人一直到小兰那里去。到了那里,小兰同着小菊都接出来,小兰便请众人到他房里坐下。   众人进去看时,只见是一间大大的屋子,隔作一横两竖的三间。靠东首的一间是小兰的卧房,外面两间做了客座。壁上挂着许多条对,都是些大人先生的亲笔。屋中陈列着许多古玩,湘帘宰地,冰簟当凤,花气融融,篆香袅袅,别有一种潇洒的样儿。房屋中间放着个大大的玻璃冰桶,冰桶里头浸着许多莲子和菱藕。章秋谷同着姚观察等刚刚从戏园里头出来,虽然北边天气,六月里头不见得十分炎热,那稠人广众的地方未免总有些汗香人气,大家心上都觉得有些烦躁。一到了这个地方,恍如到了清凉世界的一般。更兼小兰和小菊,亲自把冰桶里头剥现成的莲子取了许多出来,放在白磁盘子里头,请众人大家随意吃些,真个是凉溅齿牙,芳回肺腑。秋谷笑道:“怪不得如今那些大人先生,成天的爱在相公堂子里头混闹。这般的地方委实是天上琼楼,人间瑶岛。”正是:   珠喉玉貌,云郎之风格何如?雪藕调冰,公子之豪情未已。   欲知后事如何,请听下回分解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一百五十四回 吃大菜安心寻绮梦 走歧途着意访名姝   且说姚观察在小兰那里请客,相公堂子里头的菜本来是京城有名的,那些时鲜莱蔬,都是别处没有的。什么春不老炒冬笋,豌豆苗炒虾仁,都是在新鲜的时候藏在地窖里头的,到了这个时候还像鲜的一般,大家吃了都极口赞叹。这一席酒,差不多直吃到十二点钟方才散席。   到了明天,秋谷要去窑子里头逛逛,便拉着姚观察一同去走了几家班子。虽然也有两家南班,却都是些扬州人,满口的扬州白,一个苏州人都没有,北班更不必说他。秋谷同着姚观察走了半天,没有一个合意的,觉得十分败兴。秋谷便问姚观察道:“我听见人说,京城里头的大餐馆有几家简直是男女的台基,并且有外路人去的。他还可以和你拉皮条,甚而至于富贵人家的内眷都会被他们引诱出来。这句话儿不知究竟怎么样?如若当真有这样的事情,我却狠想要来试他一下。这个顽意儿却不知道你顽过没有?”   姚观察笑道:“我也听见人说过这条事情,我自己却没有顽过,不知这里头是怎样的一回事情。大约没有去过的人,须要一个熟人介绍,方才可以成事。如若不然,他摸不着我们是个何等样人,恐怕万一闹出乱子来。所以没有去过的人,没有熟人同去是办不到的。若是你一定要去,我却不能奉陪。我们一班相识的人里头,只有郑兰生在这里头最熟,你就和他同去何如?”   秋谷听了大喜,立逼着姚观察一同到郑侍御公馆里头去拜他。郑侍御恰好在家,出来相见,姚观察便把秋谷的来意说了一遍,郑侍御笑着一口应允。章秋谷见郑侍御一口答应,一刻也等不及的就要逼着郑侍御立刻同去。郑侍御也无可无不可的,套起车来,同着章秋谷一同前去。姚观察要去见识见识,便也同着郑侍御等坐车同去。   到了东交民巷左首的一家番菜馆门首,骡车停了下来,三个人下车走进。看那门外的商标时,只见写着大大的“凤苑春”三个黑字。极大的一座三层高楼,甚是宽敞。三个人直到第三层楼上,拣了一个大房间坐下。那侍者是认得郑侍御的,笑嘻嘻的送上茶来,口中说道:“郑都老爷,今天是不是照顾小店的生意?”郑侍御点一点头,对着他把三个指头伸了一伸。侍者便答应了一声“是”,回过身来就跑了出去。   秋谷问郑侍御:“这是什么暗号?”郑侍御道:“也算不得什么暗号,他来问我们是不是照顾他的生意,就是问我们要叫人不要叫人。若是要叫人的,只要向他点一点头,要叫几个,就伸几个指头。他见了心上自然明白。”秋谷道:“譬如我们一个人叫两个,可行不行?”郑侍御道:“一个人叫两个可不行。一个人只能叫一个,并且是无从挑选的,只好看各人的运气。叫来的人也有好的,也有不好的。   若是你的运气好些,或者叫得着一个好的也不可知。“秋谷道:”譬如叫来的人我们看不中意,便怎么样呢?“   郑侍御摇手道:“你不要看得这般容易。你要知道,这班出来的宝贝,大半都是达官贵人的姬妾出来找些野食吃的,并不是做生意的妓女。见了男子,先要他自己看中了这个男子,方才肯和他款洽;若是他看不中意,略坐一坐起身便走,休想留得住他。所以这个看得中看不中的问题,男人是没有主权的。你看中了他,他看不中你,依旧还是枉然。你还当作和上海的妓女一个样儿么?”秋谷呆了一呆道:“照如此的说起来,我们这个钱花他做什么,那有出了银钱在外面寻开心的大爷们,倒反要受他们鉴赏的道理?”郑侍御道:“那十两银子是给番菜馆里头的,你当是给那女人的么?这班宝贝也是和我们一般的出来寻个开心,非但一个大钱不要,并且还要格外拿出钱来赏给这些菜馆的人。甚而至于有男子和他合式的,只要老着脸皮卑躬屈节的拍他的马屁,一般也肯整千整万的银子拿出来倒贴男人,也不算什么事情。甚而至于靠着这条门路升官发财的,也不知多少。若是老老实实的说穿了,这个顽意儿就叫做女人倒嫖男子。不过好好的人,虽然做这个顽意儿的狠多,却不肯拿他们的钱,比那做妓女的究竟有些分别就是了。”   秋谷听了想了一回,忽然说道:“不好,不好!万一个运气不好,撞着了个奇形怪状、丑到极处的人,我们看不中他,他倒看中了我们,强要和我们如此如彼起来,这便怎么样呢?”郑侍御狂笑道:“这是我也保不定的。若果然有这样的事情,逃又逃不脱,推又推不掉。最怕的你不肯应酬他,他却老羞成怒,翻起脸来,只说你调戏他,那可不是顽的。也只得咬着牙齿应酬他一次的了。”   姚观察听了他们两人的话,不由的也笑起来,一面对章秋谷道:“据我看来,大凡这班宝贝,都是些放诞风流的人物,一定都有几分姿色,不过有个高下之分罢了。若果然是丑到极处的人,他自己也一定知道知难而退,那里再出来做这样的事情!”章秋谷笑道:“你的话虽然不错,却也有那些不顾廉耻的男子情愿交结个嫫母、无盐,只要想那女人的财物。如今世上这般的人也狠多。”说着,侍者已经送上来。大家听着,一面谈心,直吃到第四样菜,还没有什么人来,秋谷十分焦躁。   正在这个时候,忽然间门帘一起,走进一个少年女子来。走进门内便立定了脚,抬起秋波四围飞了一转,眼波莹莹飞到秋谷身上,不觉钉了秋谷一眼。回转身来,一言不发,走到壁间着衣镜面前照了一照。接着门外弓鞋琐碎的声音,又走进两个少年女子。三个人一色的都穿著闪光纱衫、蝉翼纱裙,脚下都穿著夹纱衬金纸的平底弓鞋,头上都挽着时新苏州式的玲珑云髻。一般的都是长条身材,削肩细腰,华彩飞扬,丰神流丽。看着这三个女子的模样,好似嫡亲姊妹的一般,螓首蛾眉,横波巧笑。只有那先进来的身材略略长些,月挂双眉,霞蒸两靥,觉得比后来的两个还要胜些。那两个女子走进门来,也和那先进来的一般,四围一看,也是一言不发。   这个时候,姚观察等三个人都立起身来,章秋谷便走到那先进来女子的身后,口中只说一声“请坐”,那女子听了,漠然不答,却在镜中微微一笑。秋谷也在镜中和他飞了一个眼风。那女子不由得回过头来看了秋谷一眼。秋谷趁势伸过手去,握着他的纤手,口中说道:“请那边坐罢。”那女子听了也不开口,却软软的被秋谷拉着走了过来,竟和秋谷并肩坐下。姚观察和郑侍御一个人搀了一个,相将坐下。   秋谷亲自取过酒瓶,斟了一杯薄荷酒双手送过去。那女子伸出手来,把一杯酒接了过去慢慢的吃了半杯,却仍把这个酒杯放在秋谷面前,也不开口。秋谷会意,举起酒杯来一饮而尽,把杯子对面照了一照。那女子似笑非笑的瞅着章秋谷,略略把樱唇动了一动。秋谷眉飞目舞,得意非常,握着那女子的手低低说道:“今天我姓章的不料竟有这般的奇福,遇着这样的佳人,也不知是那一世里修得来的。”那女子听了章秋谷这样的恭维他,免不得开颜一笑,脉脉含情,却依旧还是一个不开口。   姚观察和郑侍御也千方百计的想着法儿要想那两个女子开口说话。无奈这两个宝贝也是和那先来的一般,只是低头敛手的坐着,默默无言。   秋谷见他们三个凭你怎样的引逗,总是一个无声无臭,好象是个哑子的一般,便对着他们三个人说道:“今天你们三位为什么总不肯开口讲话?难道是我们得罪了你们三位么?”那三个人听了,只当没有听见的一般。秋谷又道:“你们三位这样的天仙化人,我们三个自然配不上和你们讲话。但是你们三位既然赏光下降,没奈何也只好委屈些儿的了。”那两个女子听了,只抬起头来看了秋谷一眼。那先来的女子轻轻的推了秋谷一把,低声说道:“有话等一回儿再说,这个时候性急什么?”   秋谷得了这几句话儿,心中大喜,一连答应了几声“是是是是”。一面说着,两个人的眼睛就如流星闪电的一般,大宽转的飞来飞去,那眼角眉梢之上,大家都含着无限的深情,一时间说不出来。正是:   为有前宵之梦,明月怀中;未妨昨夜之风,珍珠掌上。   不知后事如何,请待下回分解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一百五十五回 访天台三士入桃源 定花榜群芳登上第   且说章秋谷同着姚观察、郑侍御,想要挑逗那三个女子讲话。那知他们三个人都是缄口无言,止有那先进来的女子,开口说了一句话儿。却大家都是眉来眼去的,你看着我,我看着你,几乎大家都看出了神,三对男女,都是默默的一言不发。只见这一个流光眇视,那一个笑靥回春;这一个忽然慢展双眉,那一个又是暗抬俊眼。   一个个都是心期缱绻,眉语惺忪。一室之中静悄悄的,没有一些儿声息。那一种幽欢密爱的情形煞是好看。就是赵子昂、仇十洲著名善画的人,也描摹不出这般缠绵熨贴的情形,况在下做书的一支拙笔,那里描写得尽?   闲话休提。只说章秋谷和那先进来的女子彼此对看了一回,那女子忽然立起身来,看了秋谷一眼,眼光中间打了一个照会,回身便走。章秋谷紧紧的跟在后边。   那女子走到那壁间嵌着一面大着衣镜的地方,蓦地里把纤手在镜旁一按,不知怎样的“呀”的一声,那一面镜子忽然不见,露出一个小小的门来。那女子推门进去,章秋谷也跟着进去。好一会的工夫,方才双双的携手出来。只见姚观察和郑侍御依然坐在那里,那两个女子正在对着壁间的着衣镜顾影徘徊,眉敛湘烟,脸生春色,衣裳不整,云鬓惺忪。见了那女子出来,由不得大家相视一笑。   三个人略略的整了一整衣裳,掠了一掠鬓发,大家都立起身来有个要走的意思。   秋谷连忙走上去,附着他的耳朵说了几句话。只见那女子蛾眉一皱,神色黯然,看着秋谷好象有什么话要说的一般,却又默然不语。停了一停,方才低低的和秋谷说了一句:“改天再见。”说着,在手上脱下一个宝石指环来,套在秋谷手上。秋谷也连忙把表链上挂的一个外国金相合解了下来,递在他的手内。那两个女子见了,也照样脱下一个戒指,放在姚观察和郑侍御手中。姚观察解下一个翡翠扇坠,郑侍御随身没有什么东西,只得在衣袋内取出一个金表来。大家交换,总算是个表纪的意思。大家对面相视,都有些依依惜别的情肠。三个女子延挨了一回,只听得门上轻轻弹指的声响,三个人只得回身便走。那先进来的一个走到门口,又回头过来把手举了一举,又把头摇了一摇。秋谷心上明白他的意思,连忙打个手势,点一点头。   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三个走了出去,好似做了一场好梦的一般。姚观察忽然笑道:“这三个人倒狠有些意思。”郑侍御道:“这三个人真是嫡亲姊妹,可惜不知道他们的姓名。”姚观察道:“这些人为什么不能问他的姓氏?究竟是个什么道理?”   郑侍御道:“他们这班人最忌的是有人问他的姓名,好象有心要查考他的根脚一般。   也无非讳莫如深,怕人张扬出去的意思。“只有章秋谷只是微微的笑,不说什么。   郑侍御道:“今天这个媒人是我和你做的,你该应怎样的谢我?”秋谷笑道:“我和你当个侦探,就算是大媒的谢仪,可好不好?”郑侍御诧异道:“什么侦探?   难道你竟知道了他们的姓名么?“秋谷笑着走过去,附着郑侍御的耳朵说了几句,又转身和姚观察附耳说了几句,两个人都不觉把舌头伸了一伸。姚观察想了一想道:”既然是这个话儿,三个人都好好的嫁有夫家,为什么要出来这般胡闹?“秋谷笑道:”大约是当差不力的缘故。“姚观察和郑侍御都笑起来。   大家坐了一刻,吃过咖啡,那先前的侍者拿着一纸帐单从外面走了进来,把帐单放在桌上,满面添花的躬身侍立。秋谷和姚观察都取出十两银子的银票来,交给侍者。侍者接过来,谢了一声。郑侍御也付了一张银票。大家出了凤苑春,各自回去。章秋谷回到武阳会馆。   过了几天,金观察殿试已毕,取了个二等第二。陛见谢恩下来,却没有什么好处,只在候补道上加了个军机处存记。一班应试的人都大失所望,金观察倒随随便便的,没有什么。拜过了几个阅卷老师,便收拾行李,同着章秋谷一同出京,回到天津来。   恰恰的金星精金部郎要到天津避暑,便也告了个病假,同着秋谷和金观察一起出京,也住在金观察公馆里头。秋谷同着他出去顽了几天,金部郎看中了一个宝华班里头上海新到的小洪宝宝,又看中了一个富贵班的桂珠。那小洪宝宝生得清丽非常,丰神绝俗,有王夫人林下之凤。那桂珠生得丰肩腻体,素口蛮腰,有袁宝儿娇憨之态。金部郎做了这两个人,一连吃了好几台酒,不知不觉的一连就是几天。   这个时候,方制军把金观察委了个北洋大学堂总办,那洋务局总办的事情,依然还是金观察兼理。依着金观察的意思,要请章秋谷当北洋大学堂的总教习,兼办洋务局文案的事儿。章秋谷再三推却,要想告辞回去。金观察那里肯放,再四挽留。   章秋谷只说要回去省亲,又要回南乡试。金观察听他说到省亲、乡试的两层题目,知道挽留不来,心上却十分惆怅,只得再三约他闱后再来,切勿失信。秋谷只得答应,定了七月初十搭招商局安平轮船回去。   算起来,到初十还有四五天,金观察便和金部郎商议,要趁着七月初七这一天牛女渡河的良夜,在宝华班替秋谷饯行。商议定了,金观察和金部郎便走到秋谷房间里头和他说知。两个人刚刚跨进房门,只见秋谷正坐在那里,低着头振笔疾书,不知写些什么,连他们两个人走进都不知道。金观察便笑道:“你在这里写些什么,写得这样认真?”秋谷听了,连忙搁了笔,立起身来含笑相迎。金观察走近看时,只见案上铺着一张大大的柳絮笺,写着一纸的草书,写得兔起鹘落,满纸淋漓。金观察和金部郎走过来定睛看时,只见第一行写着“津门南榜”四个大字,下面又注着“扬人不录”的四个字儿。   金观察道:“这是你定的花榜么?你倒居然还有这样的心情,来弄这些笔墨。   想来是专取那些南班里头的人,所以叫做南榜。但是天津地方本地人也尽有几个好的,不可一概抹煞。就是那些南班子里头的人,扬州人也有几个狠好的在里头,苏州、上海人却不多几个。你既然取名南榜,怎么又不取扬州人呢?况且南班子里头的人,扬州人差不多十居七八,苏州、上海人却不过十之二三。你要专取苏州、上海人,那里找得出许多?“秋谷道:”那班北班子里的人,虽然也有面目清秀些的,却眉目之间总带着一股犷气。南班子里的扬州人,虽然狠有几个面貌不差的,却神色之间总带着一股贱气。那里比得上苏州、上海人,一举一动别有一种温柔软媚的神情。所以小侄拣选花榜人才,非但北人不录,连扬州人也是一个不取。“秋谷说到这里,金部郎拍手道:”你的话儿一些不错,平日间我的意思也是这般。古来那班诗人名士,一个个都夸说扬州佳丽,真是徒有虚名,毫无实际,那里当得起‘佳丽’的两个字儿!“   金观察听了不由得点了一点头,就在秋谷坐的那张椅子上坐了下去。仔仔细细的看那花榜时,只见上面写着:   第一甲第一名小洪宝宝。   评曰:   花输旎旖,雪逊温柔,姽婳无双,丰神第一。西子捧心之态,秋敛青蛾;太真红玉之肤,香融宝靥。   诗曰:   小立风前斗晚妆,松松云髻薄罗裳。梅花清瘦桃花俗,合让姚黄压众芳。   第一甲第二名云兰。   评曰:   神彩惊鸿,佩环回雪,金莲贴地,玉笋凌波。皎如琼树之流光,灼若芙蕖之照夜。   诗曰:   心上烧香掌上怜,丽娟肤发丽华年。   倾城一笑真无赛,疑是瑶台月下仙。   第一甲第三名金兰。   评曰:   镂玉为肌,团琼作骨,山眉水眼,皓齿明眸。正当二九之年,恰称芳菲之选。   诗曰:   为有春情透脸霞,东风无力舞腰斜。   夜深独背银釭坐,自弄钗头茉莉花。   第二甲第一名桂珠。   评曰:   素面纤腰,丰容盛剪,秋月乍满,奇花初胎。歌喉遏巫峡之云,皓腕比蓝田之玉。   诗曰:   碧玉丰神绛雪肤,凤情天付有谁如?   歌喉宛转谁堪拟?百八牟尼一串珠。   第二甲第二名月香。   金观察看到这个地方,见底下没有了,便又翻过来看了一遍,道:“你的笔墨实在松秀得狠。若要叫我如今再弄这些笔墨,是再也弄不来的了。”金部郎倚在案头,金观察看的时候,也早已看得明白,便对秋谷道:“你自己的相好怎么不取作第一,倒把别人的相好取作状元,这是个什么道理?”秋谷道:“品评花榜,是不能心上有一毫私见的,要大家看了,一个个都点头心服,方才算得平允,不是可以把一个人的爱憎作众人的爱憎的。”正是:   秾桃艳李,春风联玉笋之班;大道青楼,旭日照金泥之榜。   不知来怎样,请看下文,便知分晓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一百五十六回 饯长亭良朋悲远别 脱火坑名士作冰人   且说章秋谷把小洪宝宝定作花榜的状元,金部郎心上自是欢喜,却故意对章秋谷说道:“据我看起来,云兰和小洪宝宝也不相上下。云兰的姿貌也狠不差,为什么你一定要把小洪宝宝拔居云兰之上?”秋谷笑道:“老实和你说罢,如今的人凭你怎样,心上便总有一个私心,那里能当真大公无我的没有一些儿私曲的地方?云兰是我的相好,那里有不回护他些的道理?无奈这个云兰和小洪宝宝两个人比较起来,一边是虽多婀娜之姿,略欠清扬之态;一边是既具纤秾之致,兼饶林下之风。   这般的赏鉴,却不是粗心人可以领略得来的。因此没奈何,把小洪宝宝取了第一。   若是在你未来之前,这个小洪宝宝就预先到了天津,我也早已收罗在我的门下,那里还轮得到你?“金部郎听了,便也笑了一笑,不说什么。   金观察便问秋谷道:“你既然不取北方人和扬州人,苏州、上海人那里有这许多?”秋谷道:“取在榜上的,原不过二十个人的模样。宁缺毋滥,只好凭他少几个人的了。”金观察和金部郎又把那几首诗读了一遍,金观察道:“你的笔墨果然绮丽非常,做这样的香奁艳体,刚刚合你的笔路。”秋谷谦逊道:“这些笔墨已经抛弃多时。三日不弹,手生荆棘,如今再要提起笔来就觉得十分生涩。这里头未免有不妥当的地方,还要请老表伯指正才是,怎么老表伯先自这般的谬赞起来?”金观察呵呵的笑道:“我们自己人,你还和我客气么?”秋谷也不觉微微一笑。   金观察和金部郎坐了一刻,把明天饯行的事和秋谷说了。秋谷随口谢了一声道:“明天老表伯和星精兄赐饮,断断不敢不到。”金观察道:“你还是这般客气,索性具个手本上来禀谢何如?”说笑了一回,金观察和金部郎走了。   章秋谷又坐下来,把那张没有写完的花榜一挥而就。一共只取了二甲十名,三甲五名,连着三鼎甲,只得十八个人。把月芳取了个二甲第四。二甲里头,取了林湘君、林妃君、卓文君、李香玉等。又把桂红、小芬等几个人勉强取了个三甲。立刻找了一纸冷金笺,半真半草的誊写出来,预备明天带到宝华班去。又把草稿送到津沽风月报馆里头,请他登报。   到了明天,已经是七月初七,天上佳期,人间良夜,银河无浪,乌鹊不惊,盈盈一水之波,脉脉双星之恨。金观察料理了日间应行的公事,急急的回到公馆里头来,邀了金部郎和章秋谷同到宝华班去。又到别处去请七八个客人,主客一共十一个人,在金兰房间里头摆了一个双台,算是金观察和金部郎两个的主人。一台是金兰的,一台却算是小洪宝宝的。依着小洪宝宝的意思,原想要叫金部郎不要和金观察混在一处,这一台酒就在他自己房间里头吃的。无奈今天的酒是金观察和金部郎两个人合在一起和秋谷饯行的,章秋谷一个人不能分作两个,金部郎便和小洪宝宝商议叫他将就些儿,这一台酒就摆在金兰房间里头,也是一样的。小洪宝宝便也答应。金部郎又把章秋谷把他取做状元的事情和小洪宝宝说了,小洪宝宝只说是金部郎有意哄他,不肯相信。金部郎道:“你不信,我把花榜给你看。”说着便回过头来,要问章秋谷要那一张花榜。   不想章秋谷不在房中,到月芳那里去了。金部郎便走到月芳房间里去,向他要时,只见云兰、月香两个人都在月芳房内,大家正在看那花榜。秋谷站在那里,指指点点的在那里解说给他们听。金部郎等他们看过之后,便拿着那张花榜走到小洪宝宝那边来。章秋谷同着云兰、月香、月芳也跟着过来。小洪宝宝本来认得几个字的,看了那张花榜上的字儿,一甲一名,果然是他自己的名字。金部郎又把那几句评语和一首七绝的意思,细细的和他讲解一遍。小洪宝宝不觉心中大喜,杏靥春回,樱唇红绽,对着章秋谷笑道:“谢谢耐,像煞说得忒嫌好仔点哉。”秋谷也笑道:“我是向来不会拍马屁的,好的就说好,不好的就说不好,你又何必和我客气?”   章秋谷说到这里,云兰和月芳两个都瞟了秋谷一眼。秋谷见了,心上自是明白,却只当没有看见的一般。不多一刻,金观察叫金兰过来,请秋谷入席。秋谷便同着金部郎一同过去,小洪宝宝和云兰等也随后跟来。   那些班子里头的倌人听说章秋谷定了个花榜,只说自己一定在花榜里头,大家争着拥到金兰房里头来看。连着那个女本家也走进房来,见了众人一一的招呼过来。   金观察便对他笑道:“恭喜!恭喜!这位章老爷定的花榜,状元、榜眼、探花,都出在你们一个班子里头。这个风声传扬开去,你们这个班子一定要发大财。”那女本家听得三鼎甲都是他家班子里头的人,心上自然欢喜,随口谢了秋谷,便回身退出。还有几个班子里头的苏州倌人,大家拉着金观察,要金观察把花榜上的名字,一个一个的都念出来给他们听。金观察只得依着他们念了一遍。有几个榜上有名的自然高兴,有几个落第的就不免要暗中把章秋谷咒骂几句。更有那班扬州人,听说凡是扬州帮的倌人一概没有名字,更是恨得咬牙切齿,气愤非常,背地里也不知把个章秋谷骂了多少。   只说章秋谷坐在席上,看着云兰的神色倒还没有什么,只有月芳坐在那里闷闷的一言不发。秋谷知道他的意思,咬着耳朵敷衍了他几句,只说本来要把他取作第三名探花的,不知怎么样,一时错误,竟取了个二甲第四。月芳听了,只微微的笑道:“像倪实梗格别脚倌人,陆里挨得着啥格探花!倒是归格辰光,倪搭耐说格闲话,耐阿记得?”秋谷听了,猛然提起一件心事来,暗想以前曾经亲口许他,一定要想个法儿把他提出火坑的,如今自己的归期在即,一时那里想得出什么法儿?低着个头想了一回,由不得为难起来。   正在这个时候,忽然觉得有人在后面拉他一把。秋谷回过头去看时,只见云兰坐在后面,附着他耳朵低低问道:“阿是耐真格要转去?慢慢交末哉呀?啥格实梗要紧?”秋谷对他说道:“我有正经事情,不能不回去。初十一准要走的。”云兰听了,登时蹙着双蛾,黯然不乐,低下头拉着秋谷的手揉搓一会,默默无言。停了好一回,方才抬起头来说道:“格末耐去仔,阿要几时来呀?”秋谷道:“自然就要来的。金大人再三再四的一定要我来。金大人的面上,不来觉得不好意思。”云兰道:“格末几时来呀?阿是真格呀?”秋谷道:“自然是真的。回去不过一个多月的勾留,大约八月底九月初就可以到这里的了。”云兰听了,把一个粉面偎在秋谷肩上,道:“格是倪到仔九月里向,等耐格嘘。”说了这一句顿了一顿,眼圈儿已经红了。   秋谷见了这般模样,倒不觉心上有些跳动起来。名士多情,佳人难得,杨柳长亭之路,将离南浦之思,两个人四目相视,狠觉得有些依依不舍的心情。云兰见秋谷脸上呆呆的,露出十分惆怅的样儿,更觉得别绪满怀,泪珠欲滴。月芳也附着秋谷耳朵低声说道:“耐阿好勿要去哉!耐去仔,叫倪那哼呀?谢谢耐,搭倪想想法子。”   秋谷听了,便伸出手来,左手挽住了月芳,右手拉住了云兰,这边看看,那边看看。看了一回,忽然别转头去叹一口气,把双手一齐放下,立起身来拉着金观察到榻上坐下,和他商量月芳的事情。把月芳如何的情愿从良,自己又如何的情愿帮他的忙,一一说了一遍,要把这件事情转托金观察。   金观察听了,矍然道:“你不说我几乎忘了,恰好有一个凑巧的机会在此。孙英玉去年断了弦,不愿意再娶正室,想要娶一个姨太太操持家政,就是堂子里头出身的人也不妨,只要一心一意肯嫁他,他也没有什么不愿意。和我说了几遍,要托我替他做个媒人。如今既然月芳情愿从良,我看月芳这个人狠有些厌倦凤尘的意思,倒也不是个娶不得的人。孙英玉娶了他回去,一定可以彼此相安,不至于闹什么笑话。好在英玉今天也在这里,待我去把他叫过来问他一下,看他愿意不愿意。”   说着,便走过去把那位孙英玉叫了过来,把这件事儿和他说了一遍。孙英玉十分欢喜,一口应承。秋谷见孙英玉已经答应,便又回转身来和月芳咬了几句耳朵。   月芳呆了一呆,还没有开口,秋谷又低声对他说道:“这个人是狠靠得住的,虽然功名小些,是个直隶候补县丞,却上司都狠剪他得起。年纪也只得四十一岁,不算狠大,面貌也平平正正的,不是什么麻胡黑丑的尊容。你自己看就是了。”说着,便把孙英玉指了一指。月芳便回过头来,把孙英玉着着实实的看了两眼,便对着秋谷一笑,不说什么。   秋谷知道他心上已经许可,便一手拉着月芳,直拉到孙英玉面前,把月芳的手一直送到孙英玉的手内,口中说道:“你们两个人都是自家情愿的了,有什么话,你们两个人自己讲罢。”月芳红着个脸,半推半就的竟在孙英玉身旁坐了下来。   孙英玉看着月芳,虽然年纪大些,却还着实有些丰采,喜得笑嘻嘻的,看着月芳一时倒说不出什么话来。停了好一会,方才开口问问月芳的出身家世,月芳一一的回答,也问了孙英玉几句。两个人登时低声促膝的谈心起来。章秋谷和金观察见了他们两个人这般情景,便故意回到席上去应酬一会,好让他们两个人细细的谈心。   正是:   风尘沦落,谁怜多病之徐娘;湖海飘零,讵有黄衫之侠客?   未知以后如何,且待下文分解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一百五十七回 解腰缠豪情成义举 翻醋翁冷语试深心   且说席上的那班客人见章秋谷和金观察低声谈了一回,又把个孙英玉拉了过去,不知道讲些什么。言主政便问道:“你们这几个人,鬼头鬼脑的究竟说些什么?”   秋谷听了,便对着大众,把月芳想要从良的事儿,约略说了一遍。大家听了,都说月芳的主意不差。   秋谷虽坐在席上,却时时刻刻的留意剪着孙英玉和月芳两个人的情形。只见他们两个人谈了一回,孙英玉忽然皱着眉头沉吟起来。秋谷见了,连忙拉着金观察出席问他。孙英玉对着他们说道:“方才据月芳说起来,身上现有一千多块钱的亏空,还有些零碎帐目,差不多要一千四百块钱,合起来要一千银子方才可以还清各债。   不瞒金大人和秋谷先生说,我的家计原不见得十分宽裕,竭力拚凑起来,五六百银子是拚凑得出的,还有四百银子却叫我到那里去设法呢?看起来,这件事儿只好暂时从缓的了。“   秋谷听了还没有开口,月芳听了心上却甚是着急,两只眼睛水汪汪的只看着秋谷,却说不出什么话来。秋谷慨然对金观察道:“据小侄看起来,这件事情总算是成人之美,何不大家帮他个忙,也是一件狠好的事情。”金观察听了欣然说道:“你的话狠不错,我就帮他五十两银子,其余或者和他同乡里头告一个帮,料想大家也都是乐于成全的。”秋谷道:“既然如此,我也帮他五十两银子。有了这两笔一百两银子,还差三百两,只好请老表伯和他告一个帮的了。凭着老表伯的面子,这几个钱料想不难。”金观察听了,点一点头。   席间的几个客人,除了孙英玉之外,还有七个人,只有一个是山东人,其余的六个都是江苏的同乡。观察把告帮的意思和他们说了,大家一口许诺,也有三十两的,也有二十两十两的,登时凑了一百四十两银子。金部郎也出了三十两。那位山东人候补知府戚太守,却是个山东有名的富室,见大家解囊倾助,便也欣然帮了五十两,一共有了三百二十两。尚少八十两银子,凑不满四百两的数儿。章秋谷慨然道:“这件事儿是我发起的,如今功亏一篑,我自然该应竭力成全,所少的八十两银子,算我一个人的就是了。”金观察道:“这件事情是我们两人发起的,怎么好叫你一个人出?我们两个人一个人出一半就是了。”众人听了,大家都说章秋谷和金观察两个人轻财仗义,慷慨非常。金观察和章秋谷不免也谦逊几句。   孙英玉看了众人这样的成全,心上万分感激。便抢步过来,对着众人一个人打一个拱,口中说道:“我孙英玉蒙诸位这般的格外周全,感铭肺腑,却叫我将来怎样的报答得来?古人说的,‘大恩不谢’,我也只好把这件事儿长长的放在心上了。”   众人都说:“这般小事,何足挂齿?”章秋谷却含笑对他说道:“你老哥不必打拱作揖的和我们客气,只要你们两个人将来地久天长,一双两好,就不枉我们几个人的这番举动了。”大家听了,一个个都点头称是。孙英玉听了,更诺诺连声的答应不迭。月芳在旁听着,见章秋谷这样的和他尽力,心上真是感激到二十四分;感激到极处,却又不由得落下泪来。只见他慢慢的立起身来走到席前,立定了脚,口中朗朗的说道:“今朝格事体,区得唔笃几位大人老爷,大家才肯搭倪帮忙。倪也呒啥别样,只好多磕两个头,谢谢唔笃几位大人老爷格哉。”大家听得他要叩头,连忙向他摇手,叫他不要多礼。月芳那里肯听,不由分说,插烛也似的跪下地去。众人回礼不及,只得大家立起身来,背过脸去。   月芳拜了四拜,方才起来。一眼看见章秋谷站在那里呆呆的望着他,不知不觉的想起那以前的情款,不由的心上有些凄恋起来。想着今天这件事儿,多亏他一个人竭力周全,方能成事。如今世上居然也还有这样的人。若是换了第二个人,听得自己的相好倌人想要嫁人,不吃醋已经够了,那里还肯这般出力?可惜事机不凑,不能嫁他。若是嫁着了这样一个人,好算得心满意足的了。如今嫁了这个姓孙的,虽然一个愿娶,一个愿嫁,没有什么不合意的地方,但是摆着秋谷这样的一个风流年少,自己却没有福气嫁他,心上未免总觉得有些不足。想到这里,便也对着章秋谷呆呆的看,星眸斜睇,波光四流。   章秋谷眼快,早已看得甚是清楚。想着那往时的恩爱缠绵,看着这现在的神光离合,只觉得一个心七上八下的十分眷恋,无限凄怆。明知道这个时候已经算是孙英玉的人,不好再是怎样的和他亲热,恐怕孙英玉脸上下不来。便在身上掏出一张六十两银子的银票,递在月芳手内,口中说道:“我们两个人相识一场,大家总算狠要好的。你的事情,我也总算和你竭力周全,没有辱命。你的景况我是狠知道的,这几个钱,你拿去办些应用的东西,总算是我一点儿意思。从此以后,但愿你们两个人夫妇齐眉,白头偕老,我就没有什么记挂了。”月芳听了,起先还不肯接。秋谷低低的道:“我们两个人相识一场,这几个钱算得什么,你又何必和我客气?况且自此以后,你是孙府上的姨太太了,我又要回到上海去,知道我们两个人见面在什么时候?”   章秋谷说到这个地方,便顿住了口不说下去。月芳却再也忍不住,把头一低,那眼中的泪就如断线的珍珠一般乱滴下来,一面呜咽着一面说道:“耐实梗样式,叫倪心浪洛里意得过!”秋谷听了也觉得有些酸鼻,几乎也要滴下泪来。却恐怕别人见了要笑他,勉强忍住了,对月芳说道:“你们两个人天缘凑合,是一桩大大的喜事,怎么倒这样的伤心起来?”说罢又低低说道:“只要你嫁过去夫妻和睦,我也就放下了一条心。如今你这个样儿,我看了心上倒觉得十分难过。这也是注定的我们没有缘分,说他也是枉然。”月芳听了方才抬起头来拭了眼泪,握着秋谷的手道:“像煞倪有几几化化格闲话要搭耐说,故歇勿晓得那哼,一句才说勿出,耐自家保重点。”秋谷听了回答不出什么,只把头点了一点。硬着头皮回转身来,走到席上坐下。   那几个宝华班里的人──云兰、金兰和小洪宝宝,坐在席上都看得呆了。云兰停了一回,方才把秋谷拉了一把道:“耐格个大媒人,倒做得呒啥,总算月芳阿姊格运气。”说着,便向月芳道:“月芳阿姊,恭喜耐。实梗格喜事,要请倪吃喜酒格嘘!”小洪宝宝同着金兰等,也向月芳贺喜。月芳两颊微红,不免也要谦让几句。   小洪宝宝却向章秋谷道:“章二少真正是个好人,肯实梗格帮月芳阿姊格忙。客人里向像耐二少实梗格人,实头少格嘘!”秋谷为着做了这个媒人,把月芳提出火坑,心上却甚是得意,便多吃了几杯酒,脸上红红的有些酒意上来。金观察见席上众人的酒也吃得差不多了,便和众人打了一个通关,又敬了章秋谷几杯酒,大家都覆杯告止。   秋谷略略的吃些稀饭,便也立起身来。依着云兰,要秋谷今天住在院中。秋谷因多了几杯酒,觉得有些胸中作恶,便没有答应,只说回去还有些事情。云兰瞪了秋谷一眼道:“耐格人末,就叫讨气!”秋谷笑道:“并不是讨气,委实的还有事情。”云兰谷都着嘴,口中咕噜道:“啥格事体呀!耐格事体倪阿有啥勿晓得,豪燥点跑到相好格搭去,晏仔点是要吃生活格。”说着,便推着秋谷的背道:“豪燥点去嘘!格两日天就要动身哉,自然要到恩相好搭去辞辞行格嘛,阿对?”章秋谷听了笑道:“真正极天冤枉,我除了你们这里,那里别处还有什么相好?”云兰道:“啥人晓得耐呀!耐有相好呒拨相好末,也勿关得倪啥事嘛”说着,不觉双眉紧皱,俊眼微睁,狠狠的钉了秋谷一眼。秋谷见他娇嗔满面,情不自禁只得过去,携着他的手道:“你不要生气,你就是我的恩相好,那里再有别人。我就今天不走,在这里和你辞行何如?”云兰别转头去,口中说道:“啥人要耐辞行呀!耐豪燥点请出去,像倪实梗格别脚倌人,洛里好比别人?再要说起啥格恩相好勿恩相好,是真正枉空嘛!耐实梗一个章二少,倪阿配搭耐做啥格恩相好,也亵渎仔耐章二少格身分哉嘘!”   秋谷听了云兰的这几句话儿,觉得他话中有眼,明明是指着月芳说的。回心一想,把月芳和云兰两个比较起来,却委实的有些轩轾。在月芳身上的事情,便肯这样的和他出力。在云兰身上,他要挽留自己住在院中都不肯答应他。若要拿他们两个人的交情说起来,还是和云兰要好些儿,却也怪不得他要说这般的话儿。想到这里,便回头向月芳看时,只见月芳低着头,假做没有听见一般的,脸上却有些红红的不好意思。秋谷咳嗽一声,打个暗号。月芳回过头来,秋谷对着他使个眼色,月芳会意,便走了出去。   云兰见了,便也立起身来,冷笑一声道:“耐有啥闲话末说末哉。倪跑出去,让唔笃随便那哼说法。”说着向外便走。秋谷连忙一把拉住,在他耳边说道:“你不要这般生气,给人看了,还只说你是吃醋。你只要自己想一想,你的年纪还没有满二十岁,生意又是狠好的,比不得月芳已经三十多岁的人,又欠了一身的债,那里还做得起什么生意?如今和他成就了这段因缘,想起来你们同院姊妹该应可怜他些,替他喜欢才是,怎么你倒和他吃起醋来?”正是:   落花堕劫,飘零金谷之春;飞絮沾泥,惆怅灵和之柳。   不知云兰听了秋谷的话说些什么,且待下文交代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一百五十八回 逢醉鬼狭路动干戈 数前尘花丛谈掌故   且说云兰本来是一肚子的不高兴,如今听了章秋谷这样一番有情有理的话儿,倒觉得无言可答,心上的怒气倒平下了许多,对着秋谷横波一笑,口中说道:“耐个人末勿晓得缠到仔洛里去哉!月芳阿姊一径搭倪蛮要好格,啥人去搭俚吃醋呀!”   秋谷听了,知道这几句话儿无非是有心掩饰,好自己做一个落场,便也对他一笑。   又去咬着耳朵温存了好一回,云兰方才欢喜。这一夜,章秋谷自然不回去的了。连着金观察和金部郎两个,都给小洪宝宝同金兰挽留不放,住在院中。珍簟新铺,秋宵苦短,三对儿鸾交凤友,一时间雨殢云封,温存掌上之躯,宛转怀中之月。这些说话不关紧要,也不必去说他。   只说章秋谷从宝华班回来便收拾了一天行李,又出去辞了一天行。那招商局的安平轮船十一早上就要开的,秋谷一到初十,就把行李都发上船去。又有两三个同乡,在凤苑春和燕宾楼和他饯行。秋谷情不可却,每处都去坐了一坐,便连忙赶到宝华班来。原来金观察为着轮船一早开行,搭客至迟到晚上两三点钟一定要上船的,早早的跑上船去坐着,却又没有意思,便约着金部郎、孙英玉,连着秋谷四个人,在宝华班碰一场和,碰完了和上船去刚刚正好。秋谷赶到宝华班,金观察已经先在,谈了一回,便大家碰起和来。   云兰为着秋谷今天要走,未免有些依依惜别的心情,坐在那里呆呆的不甚开口。   月芳嫁人的事情,秋谷已经当面和本家说过,帐目都付清了,月芳便不肯再见客人。   但是章秋谷到来的时候,月芳却还依旧出来,敛袖低眉,淡妆素服,竟是个人家人的样儿。秋谷看着这般模样,觉得玉人依旧,咫尺天涯,狠觉有些惆怅。再三叫他不要出来,月芳那里肯听。只两下谈心的时候,大家都是面上淡淡的,不能够握手牵衣,偎肩接膝,像以前的那种样儿。今天月芳听得秋谷一定要走,自然心上也狠是酸辛,也是坐在秋谷背后,一言不发,只静静的看着他们碰和。等得八圈庄碰过,已经十二点钟,秋谷便也不免对着月芳、云兰说些告别的话儿。又拉着云兰坐在床上,咕咕唧唧的不知说了些什么。月香也走过来,对着秋谷说些套话。   不多一刻,已经听见自鸣钟“铮铮”的响了两声。秋谷立起身来要走,云兰和月芳再送到船上,秋谷再三阻拦,他们那里肯听,秋谷也只得由他。金观察和金部郎也一定要送秋谷到船上去,秋谷推却不得,只好听凭他们怎样。金观察和秋谷等本来都是轿子来的,秋谷忽然想起有一个清芬班里头的玉凤,曾经叫过他两个局,没有付钱,便叫轿夫把轿子搭在弄口去等,又叫云兰等略候一回。秋谷同着金观察等急急的到清芬堂去付过了钱,连忙出来再到宝华班去,会齐了云兰和月芳,叫他们坐轿在前先走。秋谷同金观察等慢慢的一步一步走出侯家后来。   那侯家后的地方,原是一条极窄的小弄,弄外便是新造的马路。秋谷等刚刚走出弄口,劈面撞见了一个同乡兵部主事严克任严主政。大家止步招呼,不想斜刺里有两个洋兵吃得烂??,七跌八撞的直撞过来;不左不右,不前不后,刚刚撞在那位严主政的身上。严主政还没有开口,不料那洋兵撞了严主政一下,顿时发起酒风来,一手扭住丁严主政的衣服,口中“钩辀格磔”的不知骂些什么;一手在腰间拔出小刀来,望着严主政肩窝便刺。严主政措手不及,大吃一惊,连忙把身体一侧,那把小刀正刺在严主政的嘴唇上面,直刺得唇开肉破,鲜血直涌出来,刀尖撞着门牙,连牙齿都撞缺了一个。严主政“阿呀”一声,要想回身走时,怎奈衣服被他拉住,脱不得身。   正在十分危急,早恼了那位章秋谷,一个箭步直抢过来,起左手臂开了他拉着衣服的手,右手轻轻一转,早把小刀抢在手中,左手顺势一送,那洋兵本来已经醉到十二分的了,那里经得起章秋谷的神力,早已踉跄直倒过去,扑的仰面一交。说时迟那时快,章秋谷正要看严主政的伤痕时,只觉得脑后一阵风直扑过来,也不回头去看,把身体“霍”的一扭,右脚往后一登,只听得“扑”的一声,那一个洋兵也是仰面一交。这个时候恰恰的没有巡警在那里,凭着他们去闹,没有人去问他。   金观察等却多替章秋谷捏一把汗,恐怕万一个闹出大交涉来不是顽的。章秋谷却并不放在心上,立在那里不动,只看着那两个洋兵。只说他一定还要起来混打,那里知道这两个洋兵醉到极处,心上那里还有什么知觉,一个人吃了章秋谷一交筋斗,睡在地上也不扒起身来,倒反口中“呜呜”的唱起歌来。   这个时候正是微雨初过,地下还有些泥泞,这两个洋兵满地乱滚,滚得浑身上下好象个泥母猪的一般。秋谷看了又气又笑,料想这两个醉猫是扒不起来的了,便回过头来看严主政的伤处。只见严主政把衣袖掩着嘴唇,那流出来的血连衣袖都湿透了。大家问他怎么样,严主政说:“还没有大伤,回到寓所去找些伤药敷一敷就不妨事的了。”说着,又向秋谷谢道:“今天幸而遇见了你们几位,和我解了这个围。如若不然,那就不堪设想了。”秋谷谦逊几句,只说这般小事,理应相助的。   一面说着,严主政已经叫了一辆人力车,叫到江苏会馆。秋谷等还要送他回去,严主政再三不要,谢了众人,上车自去。   秋谷又对金观察道:“这两个醉鬼躺在地上,虽然与我们不相干,但是这个地方又不见有巡警在那里,万一闹了个什么乱子出来,酿成交涉,老表伯当着洋务局的总办,这个责任是跑不掉的。不如叫几个巡警把他们送到领事衙门去,觉得妥当些儿。”金观察点头道:“你的话儿不差,闹出交涉来还是洋务局的干系。”说着左右一望,见就近竟没有一个巡警的影儿。便叫轿夫去叫了一名巡警来,对他说了这个缘故。那巡警垂着手,诺诺连声的答应。金观察吩咐过了,便同着大家坐上轿子,到紫竹林招商码头安平轮船上来。   到了船上,云兰和月芳已经坐在官舱里头等了好一回,问他们来迟的缘故,秋谷把路上遇着的这件事儿和他们说了一遍。云兰和月芳吐舌道:“阿要怕人势势,区得倪韵碰着俚,要叫倪碰着仔格号酒鬼格外国人,是魂也吓脱格哉!”秋谷同着众人,想着中国的这般衰弱,以致受侮外人,不由大家嗟叹一番。金观察见开船在即,究竟和秋谷相处了好几个月,平日之间又是狠合式的,心上自然怅惘非常,不免有几句分袂丁宁的话。云兰和月芳更是脉脉相看,凄然欲泣。秋谷到了这个时候,也觉得一腔别绪,满腹离愁。和金观察说几句,和云兰、月芳又说几句,只觉得心上许多衷曲,一时那里说得出来。无奈坐不多时,早已是曙色在天,残星无影,差不多已经有三点多钟。船上的那些水手大家喧嚷起来,急忙忙的起锚解缆,预备开船。云兰和月芳只得立起身来,对着秋谷说了句“一路平安”,懒懒的走上岸去。   金观察也对着秋谷说道:“但愿你秋凤第一,直上青云,我们良晤有期。前途珍重!”   说罢,便也同着众人一同登岸回去。   这一边章秋谷的事情且自按下不题。如今且再说起上海的事情来。只说上海地方,虽然是个中外通商的总码头,那些市面上的生意却一半都靠着堂子里头的倌人。   那班路过上海的人,不论是什么一钱如命、半文不舍的宝贝,到了上海他也要好好的顽耍一下,用几个钱,见识见识这个上海的繁华世界。凭你在别处地方啬刻得一个大钱都不肯用,到了堂子里头就忽然舍得挥霍起来,吃起花酒来一台不休,两台不歇,好象和银钱有什么冤家的一般。所以上海市面的总机关,差不多大半都在堂子里头倌人的身上。堂子里头的生意狠好,花钱的客人狠多,市面上的资本家也狠多。若是堂子里头的生意不好,花钱的客人也不狠多,那市面上的经济就有些不妙了。这是个什么缘故呢?堂子里头是嫖客最肯花钱的地方,要是堂子里头的生意都不济起来,那市面上的恐慌自然是可想而知的了。但是如今上海地方的堂子,比起十年以前的光景来却是大大的不同。客人的经济,一天窘似一天。堂子里头的规则,却一天坏似一天。以前那班堂子里头的倌人,一个个都还有些自爱的思想,见了客人也都大大方方、规规矩矩的;既没有那般飞扬荡佚的神情,又没有那种鄙薄客人的思想。若是有一个倌人姘了戏子,或者姘了马夫,就当作个惟一无二的耻辱,不但做客人的剪他不起,就是同辈姊妹里头,也都把这个人当作下流,传为笑柄。所以那个时候,倌人们姘戏子的狠少,就是或者有几个,也都是讳莫如深,不肯自家承认。如今的倌人却不是这个样儿,一个个庞然自大,见了客人,面子上虽然不说什么,心上却狠有些轻鄙客人的思想。那生意不好的倌人,也还不必说他。最可恨的是那些生意狠好的红倌人,一味的只晓得姘戏子、轧马夫,闹得个一塌糊涂,不成话说。非但没有一些儿惭愧的意思,而且还得意扬扬的十分高兴,那脸皮上面好象包了一层铁皮的一般。以前堂子里头倌人的品行,比如今那些倌人的品行高了好些,却对着客人不摆一些儿架子。如今的倌人品行坏到极处,那一付无大不大的架子,却比以前的倌人大了好些。就是那些旧时花丛里头的先正典型、老成规则,也都差不多删除净尽,颓落无存。正是:   回黄转绿,春残苏小之楼;月谢花蔫,肠断琵琶之梦   未知以后如何,请看下文交代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一百五十九回 范彩霞歇夏观盛里 陆丽娟独游味莼园   且说上海那些堂子里头的习气一天一天的愈染愈深,那班倌人们的人品便也愈趋愈下。面貌好些的倌人不是一味的飞扬跋扈,廉耻全无,就是拼命的作态妆妖,矜持太过。那些面貌不好的却又一个个都是怪丑无比,粗犷非常。要想找一个性情和软、举止大方的,一时间那里找得出这样的一个人?那班客人们到堂子里头去顽的,若不是在嫖界里着实的有些资格,免不得言语之间就要受他们的怠慢,神色之际更要受他们的欺凌。但是如今的那些嫖客,那一个是有十二分嫖场资格的?大半都是些土头土脑的曲辫子。这样的人到了堂子里头这样的地方,那就真是求荣反辱、自寻苦吃了。就是那些资格狠老、事情内教的客人,若是逢场作戏、随随便便的只当是个消遣的顽意儿,那还没有什么;若是当真的狂嫖起来,却也没有什么趣味。   花了无数的银钱,耗了许多的时刻,还要拼着自己的精神,来应酬这些倌人,更要费了自己的思想,来对付他们。花了钱到堂子里头去顽,原是要图个自在、寻个开心的,若像如今到堂子里头的这般时势,做客人的也要步步留心起来,还寻个什么开心、图个什么自在?这可不是花了银钱自家买罪受么?看官们看着如今堂子里头的这样情形,听着在下做书的这番说话,再仔仔细细自己想起来,这个“嫖”字可还有什么味儿!   如今闲话休题,只说辛修甫自从章秋谷到了天津去以后,狠觉得有些寂寞,虽然刘仰正、王小屏等都在上海,却都不如章秋谷的交情格外来得密切些。所以一个五月里头,辛修甫坐在家里头不狠出来,就是花酒也比往时吃得少些。只天天到自己书局里头走上一趟,料理些印刷的事情。   这一天,辛修甫正在书房里头和王小屏闲谈,忽然见陈海秋从外面闯了进来,见了辛修甫便道:“你这几天躲在家里有什么事情?连龙蟾珠那里都不去,这是什么缘故?”修甫道:“也没有什么缘故,不过我为着这几天天气热得狠,懒怠出门。   前几天听刘仰正说你到苏州去了,是几时回来的?“陈海秋道:”我到苏州去了足足的十天,昨日一早才到上海的。今天你们想来没有什么应酬,我请你们到西鼎丰林嫒媛那里去吃酒。“辛修甫皱一皱眉头道:”这样的炎天盛暑,到堂子里头去吃花酒,实在没有什么味儿。你若是还有别人可请,我就心领了罢。“陈海秋道:”这个使不得。今天我是吃的双台,因为天热,人多了十分拥挤,只请了九个客人,连我自己只有十个人。你若是不去,小屏一定也是不去的了。八个人吃个双台,似乎面子上不甚好看,只得委屈你一次,和我绷个场面的了。   修甫听得陈海秋说在林嫒嫒那里吃双台,便觉得有些诧异,道:“林媛媛那里你又没有交情,平空去报效他做什么?”陈海秋笑道:“你不要管我有交情没有交情,只要屈你的驾去上一趟就是了。”王小屏插口说道:“这样说起来,林媛媛那里你又下了水了,怪不得范彩霞要说你是垃圾马车。好好的做了范彩霞,为什么又要跳起槽来?”陈海秋道:“我也并不是跳槽。彩霞这一节在观盛里歇夏,我一个月贴他二百块钱,不做生意。所以我自端午节之后,在林媛媛那里走得勤些。”辛修甫听了陈海秋话,微微一笑也不开口。王小屏便问道:“彩霞在观盛里歇夏,你当夏一个月给他二百块钱么?”陈海秋道:“自然是真的,难道哄你不成?”王小屏笑道:“难道他在观盛里只有你一个人去,别的客人都不去的不成?”陈海秋摇头道:“那是他和我讲明的,歇夏的时候开销不够,要我一个月帮他二百块钱。那班旧日的客人,除我之外只有一两个熟客偶然去走走,别人是一概都走不进去的。”   王小屏听了,不由得鼻子眼里“哼”了一声道:“照你这样的讲起来,你一个月给他二百块钱,简直是你和他开销的了。论起理来,就不该应再走别的客人,为什么他那里的客人又不止你一个呢?”陈海秋道:“你到说到这般容易。二百块钱一个月那里够他挥霍?他自己亲口和我说过,一个月房租多少、伙食多少、坐夜马车的钱多少、吃大菜看戏的钱多少,还有相帮、娘姨的工钱,一切大小的零用,他口中算起来差不多一个月要七八百块钱,那里二百块钱就包得住他的用度?”   王小屏听了笑了一笑,还想要开口和他说时,被陈海秋拦住道:“闲话少说,今天是礼拜六,张园里头十分热闹,我们坐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思,还是到张园去坐一回儿何如?”辛修甫点一点头道:“我们同到张园去也好,只要到一大去叫他放一辆马车来就是了。”陈海秋道:“你们不用另叫马车,我这辆马车是借章季居章京卿的,是船式的双马车,十分宽敞,不要说坐三个人,就坐四个人也坐得下。”   辛修甫听了,也便点头应允。大家一同走出弄口,坐上马车,果然三个人坐在里头甚是宽绰。那马夫把丝缰一带,加上一鞭,便滔滔滚滚的一路往味莼园来。   到了安垲第,辛修甫同着王小屏、陈海秋下车进去,就在台阶上拣张桌子坐下。   这个时候,正是六点多钟的时候,夕阳西下,晚风徐来。那一班来乘凉的人倒着实不少,一个个都在辛修甫等面前过去。倌人里头也有几个认得的人,见了辛修甫等大家点一点头。   辛修甫等正在游目骋怀之际,忽见一个丽人缓缓的从后面转过来,腰细惊凤,鬟低敛雾,宜主娇娆之态,凌华婀娜之姿,扶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大姐,走到辛修甫面前,凝眸一视,便停步含笑道:“辛老长远勿见哉嘛。”辛修甫连忙抬头看时,原来不是别人,就是那章秋谷的相好陆丽娟,便也向他含笑点头,招他坐下。丽娟又招呼了王小屏和陈海秋两个,便也慢慢的坐下来,开口便问道:“辛老,章二少到天津去仔阿有信来?阿晓得俚几时转来呀?”修甫道:“信是常常有的,信上说七月里头一定要回来乡试。你和他是狠要好的,难道他去了,信都没有给你一封不成?”丽娟面上一红道:“倪搭一塌刮仔接着仔俚一封信。”   陆丽娟刚说到这里,忽然王小屏拉了辛修甫一把道:“你看,你看!”辛修甫连忙回过头去看时,只见一男一女从斜刺里慢慢的走过来。那女子的模样只好二十来岁的样儿,穿著一件白官纱衫,玄色外国纱裙,里面衬着淡妃色金阊纱裤,面上不施粉黛,止淡淡的点着一点儿胭脂,顾盼飞扬,丰神流动。一面走着,一面时时的溜转眼光,照顾那同来的男子,笑吟吟的露出一团媚妩,软怯怯的妆成满面风情。   那男子随在女子背后,年纪约有三十多岁,穿著一件白香云纱长衫,手中拿着一把雕翎扇,那头上的前刘海差不多有一二寸长,刷得一截齐的,发光可鉴。眉清目秀,齿白唇红,却是一张瘦骨脸儿,两边的颧骨生得高高的,满脸上堆着一团滑气。手上却带着一个全绿玻璃翠班指、两个金刚钻戒指,灿灿烁烁的,光彩照人。紧紧的跟在那女子的后面,两只眼睛骨碌碌的四围飞射。   辛修甫看了一眼,猛然想起这个男子的样儿,分明就是天仙戏园里头的武小生廉小福。那个女子虽然狠有些面熟,却一时想不起是什么人。看着他们男女两个的那种样儿,狠觉得有些看不上眼。陆丽娟也看见了,连忙别过头去不去看他,口中低低的说道:“格号人,晤笃去看俚做啥!”辛修甫便也低低的问王小屏道:“这一个男的是廉小福,那一个女的又是什么人?你认得不认得?”王小屏附耳说道:“女的就是前节在东尚仁的姚月仙,新嫁了电报局总办宣柳生的,你难道不认得么?”   辛修甫听了恍然大悟,原来这个姚月仙,刘仰正也做过的,辛修甫同着王小屏等在席上和他相遇过几次。辛修甫见了他觉得好生面熟,却一时间想不起来,如今听了王小屏的说话,心上方才明白。暗想上海的这班红倌人,真是十分可恨,好好的嫁了人,却又偏要出来这般混闹。   正想着,只见廉小福和姚月仙在草地上兜了一个圈子:回身走上台阶,就在对面的一张桌子上双双坐下。那一种眉来眼去的神情,眼波四飞,双眉欲动,委实的十分好看。陆丽娟看不上眼,便立起身来,辞了辛修甫等,往老洋房那一边便走。   那一班男男女女的游客,见了廉小福和姚月仙两个人,觉得他们那般情景,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好的来历。更兼廉小福也是一个有名的武小生,天天登台演剧,认得他的人狠多,便不免大家都在背地里窃窃议论起来。廉小福、姚月仙见了,知道议论的一定是他们两个,也觉得有些坐不住,只好付过了茶钱,立起身来便走。   辛修甫见他们走了,方才对王小屏和陈海秋说道:“如今上海的风气一天坏似一天,像这样的事情还不足为奇。更有好好的大家内眷,也似这般的一味在外边胡闹,廉耻的两个字儿竟是没有的了。以后的人心俗,不知要坏到怎样的一步田地呢!”   说着,不觉大家嗟叹一番。正是:   桑间濮上,采兰赠芍之风;北阁西厢,待月期星之约。   未知后事如何,且待下文交代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一百六十回 吊膀子淫令得意 闹包厢戏馆争风   且说辛修甫和陈海秋等在味莼园回来,便一直到西鼎丰林媛媛院中。陈海秋忙忙的写起请客票来。一会儿客人来了,陈海秋分付摆起台面来。一班客人为着天气十分炎热,略略的坐了一回,便大家谢了主人,散席回去。   辛修甫想着回去也没有什么事情,便约着王小屏和陈海秋等到天仙去看戏。王小屏摇头道:“这般天气到戏馆里头去听戏,可不是自己找苦吃么?”修甫道:“包厢里看戏的人少些,又有风扇,我们只要去包他一间厢就是了。看戏虽然苦热,回到家里去也是一般。还是找些消遣的事情,觉得比坐着些好。”陈海秋道:“今天礼拜六,这个时候已经差不多九点多钟,只怕包厢早已挤满的了。”王小屏忽然笑道:“我们方才看见的廉小福和姚月仙,廉小福恰恰是天仙里头的武生,姚月仙自从和廉小福有些首尾,想来一定是天天要到天仙去看戏的,我们今天去看看他们两个人的把戏也好。”陈海秋听了甚是高兴,催着辛修甫快去,迟了恐怕没有坐位。   辛修甫便同着他们几个走出西鼎丰弄口,一路往天仙戏园来。   进了戏馆,自有认得的案目赶忙招呼。辛修甫便问:“还有全间的包厢没有?”   那案目弯背躲身、满面添花的道:“别人来是腾不来的了,如今辛老爷要,让也要让出一间来。”说着,便引着众人走上楼去,果然让了一间包厢出来,请辛修甫等进去坐下。   辛修甫举目看时,只见楼下正桌上的客人虽然不见得十分拥挤,却也坐得满满的没有什么空位,只有楼上的人略略少些。随手拿过一张戏单来看时,只见排的廉小福的《长阪坡》、谢月亭的《四郎探母》、小连生的《四进士》。台上已经做到一阵风的《泗州城》,《泗州城》完了,就是小连生的《四进士》,做得甚是精神。   《四进士》做完,便是谢月亭的《四郎探母》。手锣一响,谢月亭缓步出来。辛修甫等素来闻得谢月亭的声誉,知道是个新出来的著名老生,不免大家都细细的看他。   只见他面如满月,肤若凝脂,骨格玲珑,身材稳称。更兼喉音高亮,清脆非常,唱到那几句摇板,直唱得十分沉郁,无限凄凉,好象一声声、一句句都唱出眼泪来。   辛修甫听了十分叹赏道:“真个名不虚传,不愧是个后起之秀。”   一面听着,一面留神往厢楼上两旁一看,只见两边楼上有好几个不尬不尴的少年女子,都目不转睛的看着那台上的谢月亭。这一个眼波斜溜,那一个檀口微开;这一边方才巧笑承迎,那一边又是娇声引逗。那一种妖娆冶荡的样儿,一时间那里摹绘得出。更兼那几个女子的样儿十分诧异,说他是人家人罢,又实在不像是人家人。说他是堂子里头的倌人罢,又不像是个吃把势饭的样儿。辛修甫看了诧怪非常,口中叹一口气道:“怎么上海地方的风气如今竟坏到这般田地?我记得前几年的时候还不是这个样儿,怎么隔不多时竟会现出这般怪状?”王小屏道:“前几年已经都是这般的了,不论什么人家人和堂子里头的人,吊起膀子来都是在戏馆里头,把戏馆当做他们的台基一般。你向来不狠听戏,所以没有留心罢了。”   辛修甫听了,便也不说什么,只细细的看那台上的谢月亭,看他怎样的对付那班女子。只见那班女子,虽然一个个眉花眼笑,卖弄精神,把一双眼睛钉定在谢月亭身上,目不转睛的看,那谢月亭却只顾做他的戏,不甚理会。虽然也有时回他们几个眼风,却终是随随便便的,不大经意。   辛修甫看了,不懂这个里头是什么道理,心上疑惑:或者是那班女子面貌丑陋,看不上眼,所以不去理会也未可知。便又对着那班女子看了一看。只见那几个女子,也有面貌生得平平常常不狠出色的,也有生得十分出色、艳丽非常的,却没有一个丑陋的在里头。辛修甫想来想去,始终想不出这里头究竟是怎么的一回事情,便和王小屏、陈海秋两个人说了。王小屏和陈海秋也留心看了一回,果然觉得那几个女子虽是十分挑逗,谢月亭却有意无意的不甚兜揽。王小屏和陈海秋也想不出这个道理来。   这个时候,台上的谢月亭已经做到“别妻被擒”的一场,那一个抢背筋斗也跌得十分圆稳。陈海秋喝一声采道:“这个小孩子委实可爱,怪不得这班没廉耻的妇女要一心一意吊他的膀子!”王小屏听了,便取笑他道:“这样说起来,你若是做了女子,也一定要和他吊膀子的了。”陈海来也笑道:“我不过是这般说说罢了,你又没下巴起来。”   正说着,忽然陈海秋回过头来,一眼看见隔壁二包里头空空洞洞的,一个人也没有,却铺着台布,装着碟子,还有两个花插,里头插得满满的都是鲜花,摆设得狠是精致。陈海秋便道:“怎么二包里头的客人,到这个时候还没有来?”辛修甫微微笑道:“我是进来的时候早已看见的了。这个包厢,一定是那位电报局总办宣观察的姨太太长包在这里的了。”陈海秋不信,道:“今天是礼拜六,他为什么到这个时候还没有来,只怕不是他包的罢。”辛修甫笑道:“你不要性急,等会儿廉小福的戏出场,他自然会来的。”   说犹未了,早听得一阵脚声,一个案目当头领着一班大大小小的妇女,一窝蜂都走进二包里来。陈海秋连忙回头看时,只见一个少年女子领着两个娘姨、两个大姐,嘻嘻哈哈的做一堆儿坐下。果然不是别人,就是在张园里头看见的那个姚月仙。   这个时候的妆束和方才大不相同,打扮得粉腻脂浓,珠围翠绕,穿著一身外国纱衫裤,越显得花嫣柳媚,玉润珠圆。那姚月仙坐了下来,也不看台上的戏,只和那两个大姐咬着耳朵,咕咕唧唧的说了一会,也不知他说些什么。   一会儿谢月亭的戏已经演毕,便是廉小福的《长阪坡》登场。廉小福穿著一身簇新的白缎绣甲,捻着一根短短的白蜡杆枪,气昂昂、雄赳赳的走上场来,台容甚是整齐,台步也十分稳称。这个时候,不但是姚月仙的一双眼睛目不转睛的注定在廉小福身上,就是那一班楼上楼下的看客,也大家的眼光都拢在廉小福一个人身上。   廉小福抬起头来,往两边包厢里头把眼睛飞了一转,见了姚月仙喜孜孜的在包厢里头看着他微微展笑,便不由得心花大放,越趁精神。那混战的一场,一路枪花使得水屑不漏。“投井”的一场,更添出几个大翻身,旋转如飞,身段活泼,演得甚是认真。只把个姚月仙在包厢里面喜得满心奇痒,张开了一张樱桃小口再也合不拢来。   辛修甫等一面看着戏台上面廉小福的戏,一面又要看着包厢里头姚月仙的戏,倒觉得有些应接不暇起来。正看到好处,忽然听得“豁啷啷”一声响亮,一个茶碗从头包里面直飞到二包里来,刚刚的不歪不斜,正飞在姚月仙的头上,直把个姚月仙吓了大大的一惊,头上淋淋漓漓的淋了许多的水,一枝翡翠押发折作两截,珠花也掉了一支。接着,听得头包里头有一个女子的声音,娇滴滴的骂道:“格只烂污货末,直头少有出见格,嫁仔人再要出来吊膀子,面孔才勿要格哉!”这一下子,登时二包里头闹哄哄的大乱起来。   姚月仙吃了这一个惊吓,更听得隔壁有人骂他,明晓得这个隔壁的人一定也是廉小福的相好,顿时又恨又妒,心头那一股酸气直升到脑门里头来,再也按捺不住;不顾好歹,也跳起身来厉声骂道:“耐是啥人介?倪认也勿认得耐,吃醋末也勿是实梗吃法格嘛。耐倒有面孔骂倪,说倪勿要面孔,耐阿是要面孔格呀?要仔面孔末,也勿操至于到戏馆里向来吃醋哉嘛!倪吊膀子末,勿关耐格事体,挨勿着耐来瞎三话四。耐有本事末,跑出来等倪认认耐格大好老嘘。拿仔茶碗躲来浪隔壁打人,连搭仔王法才呒拨格哉!耐打断仔倪一根押发,搭倪好好里赔得来,少仔一个铜钱末,耐试试看!”一面说着,喝叫手下的那几个娘姨、大姐:“唔笃大家才跟仔倪,到隔壁去问问格只烂污货看!”说罢,便立起身来往外就走。   那头包里头的那个宝贝,听得姚月仙把他这般痛骂,更气得一佛出世,二佛生天,把两只小脚在地下乱顿道:“倪吃醋末,自然有吃醋格道理,你倒再有面孔说得出格号闲话?老实对耐说,廉小福搭倪末四五年格老相好哉。倪挂仔牌子规规矩矩做生意,搭戏子轧姘头,呒啥希奇。耐是嫁仔人格人家人,宣家里格姨太太呀,再有面孔出来轧姘头?”一面说着,一面也挺身而出,直迎上来,刚刚和姚月仙打了一个照面。   姚月仙好好的坐在那里,被他泼了一头的水,又打断了一支押发,直恨得咬牙切齿,恨不得把他一把扭过来打个半死,方才爽快。见他直迎上来,不免抬起头来看他一眼。只见这个女子约莫也不过二十多岁的样儿。头上梳着一条油晃晃的朴辫,没有一些插戴。身上也穿著一身外国纱衫裤,不穿裙子。身量苗条,丰神妖丽,蛾眉直竖,粉面通红,恶狠狠的直扑过来。正是:   月照明河之梦,神女生涯;风吹妒海之波,摩登业界。   在下做书的做到此处,却要暂歇一回。以后的许多事迹,都要在十一、十二两集里头出现的了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一百六十一回 泼醋当场争口舌 单相思狭路劫伶人   上回书中说到辛修甫同着陈海秋等在天仙看戏,忽然头包里头一个少年女子和那二包里头的姚月仙大闹起来。姚月仙那里肯让,便也挺身而出,要到隔壁去打他。   那女子也怒气吽吽畔的直扑过来,两下相隔止有二三尺路。两下正要动手,幸而有几个案目,听得楼上大闹,连忙飞一般的赶上楼来,急急的两边拦住,横身劝解。   这个时候,辛修甫见他们大闹起来,便也立起身来张望。只见那姚月仙被案目横身插劝,不得近前,更觉得满心火发,便指着那个女子对着众人道:“唔笃大家听听看,世界路浪阿有实梗少有出见格事体。别人家吊膀子末,吊来浪肚皮里向,吃醋末也吃来浪肚皮里向,阿有啥像俚实梗,吃醋吊膀子才放来浪面孔浪向,倒说廉家里搭俚四五年格老相好哉。四五年格老相好末那哼呀?区俚说得出实梗格闲话!”   俚自家末挂仔牌子做生意,倒要管牢仔相好,勿许俚去吊膀子,世界路浪也呒拨格号道理嘛!“   那女子听了姚月仙这番说话,更气得金莲乱顿,烈火横飞,也指着姚月仙骂道:“倪吃仔把势饭,吊膀子当官格,呒啥希奇。耐格勿要面孔格< 毛乍> 千人,再有面孔出来吊膀子!阿是耐姨太太做做,做得勿高兴哉,再要出来做倌人?别人搭俚吊膀子,倒还勿要去说俚,独独挨着耐要搭俚吊膀子末,倪定规勿许,看耐阿有啥法子!”   姚月仙把舌头一伸,头颈一缩道:“阿唷阿唷!格是倪吓得来魂灵才吓脱格哉!   耐勿许倪吊俚格膀子末,阿是耐格家主公呀?耐有本事末,管牢仔俚,勿要放俚出来吊膀子。耐说勿许倪吊末,老实勿客气,倪定规吊定格哉,耐有啥格法子末来末哉,倪等好来浪!耐说倪< 毛乍> 千人,倪倒勿曾挂啥< 毛乍> 千人格牌子哩!“   一席话,把那女子说得又气又恨,只指着他的脸大声说道:“耐再有面孔来浪嘤嘤喤喤,倪立时立刻去叫仔宣家里格老乌居来,看耐再敢勿走!”姚月仙听了这句话,倒不觉吃了一惊,一时说不出话来。   这个时候,楼上楼下的那些看客,听得楼上闹得这样的天翻地覆,不由得大家都立起身来回头探望,却又不知究是怎么的一件事情。一霎时人语喧哗,万头攒动。   那门口的红头印捕,也靴声橐橐的走上楼来。姚月仙见势头不好,又被那几个案目苦苦的解劝,又怕那个女子说得出来做得出来,万一竟去叫了宣观察来,这倒不是顽的,只得自己做个落场道:“今朝便宜仔耐格烂污货,明朝再搭耐说闲话!”说着,便头也不回的转身便走。那个:女子见了红头印捕走上楼来,心上也觉得有些害怕;更兼见姚月仙已经走了,总算自己占了上风,便也不敢再说什么,也带着两个大姐回身便走,一面口中咕咕哝哝的讲道:“格只老乌居,讨仔实梗格一个姨太太转去,真正叫作业!”   辛修甫等看着他们做出那般的形状,又听着他们说出那样无耻的话儿,一个个心上都觉得十分好笑。如今见他们两个人都已经走了,台上的戏已经做到《长阪坡》后段的汉津口,辛修甫等见时候不早,便都无心看戏,大家一同下楼回去。刚才慢慢的走下扶梯,戏台上戏已经演毕,登时,那些看戏的人就和潮水一般的直拥出来。辛修甫便拉了陈海秋一把道:“我们不用去和他们挤在一起,等一会再走就是了。”王小屏道:“我们走侧门出去也是一样的。”辛修甫道:“侧门的路狠难走,而且也狠拥挤,不如还是等一回儿罢。”王小屏听了便点头应允,等着那班人略略的散了一散,方才一同走出门外。   到了门外,辛修甫一眼看见一个面貌狠好的倌人,一个人站在门外,好象等什么人的一般。辛修甫仔细一看,便认得是公阳里的沉二宝。只见他秋波侧盼,两颊微红,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些门内去来的人。辛修甫便叫了一声二宝道:“你在这里等什么人?”沉二宝抬起头来看了一看,见是修甫,脸上不觉呆了一呆,随口说道:“倪等格个断命格阿招,勿晓得那哼再勿出来。”支吾了两句,辛修甫也不去理会他的话儿是真的假的,对着他一笑,点一点头,便同着陈海秋等走了过去。   沈二宝见辛修甫等走了,依旧还是目不转睛的望着门内出来的人。等了一回,只见门内走出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男子,面如满月,肤若朝霞,猿臂蜂腰,肩平身削,匆匆的在门内走出来。刚刚一脚跨出大门,沉二宝见了大喜,登时间笑容满面,心花怒开,不顾好歹走上‘步,一把便拉住了那少年男子的手,口中说道:“耐啥格到故歇出来介?倪等仔耐半日哉!”那少年男子出其不意,被他平空的这样一来,倒不觉吃了一惊,连忙回过头来楞着眼珠说道:“你是个什么人,平空拉我做什么?”   沉二宝到了这个时候也顾不得廉耻,笑吟吟的对他低声说道:“勿要实梗嘘,到倪搭去坐歇末哉!”那少年男子听了他这两句话儿,由不得心中一动。更兼沉二宝这样满面添花和他讲话,口中一阵阵的香气直送过来,娇喉巧啭,脂香暗吹,不知不觉的抬起眼睛来把沉二宝细细的一看。只见这个沉二宝红腻桃腮,波凝杏眼,容光飞舞,体态风骚,觉得眼睛里头好象电气灯的一般霍的一闪。这个少年男子看了这样的一个丽人站在眼前,又是自己凑去上和他勾搭,心上那有不动的道理?便也不因不由的对着沉二宝微微一笑。沈二宝见了那少年男子居然向他一笑,只喜得眉飞色舞,毛骨悚然,那一种说不出来的快活直从心窝里头直发出来,几乎连自己的生年月日都一概忘记得干干净净。   正在这般时候,猛然又从门内走出一个五十多岁的人来,一眼见了沉二宝拉着那少年男子的手,由不得心头火发,鼻孔烟生,抢上一步劈手把沉二宝的手尽力一拆,拆了开来,睁着两个眼睛对沉二宝骂道:“你是个女子,怎么一些儿廉耻都不顾,千人百众的所在,做出这个样儿来?他一个小孩子懂得什么,你这样的凭空引诱他?天下那有像你这般的人,还不给我走开去!”   这没头没脑的一席话儿,沉二宝虽然脸皮狠老,也被他骂得脸上一阵一阵潮热起来。要想就此撒手罢,看着这样的个风流俊俏的人儿,心上那里舍得下。要想和他扭结固结的软缠一下罢,看着这个人气势汹汹的,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瞅着他,好象要一口把他吞下肚去的样儿,又觉得有些怕他。暗想这个混帐东西不知是他的什么人。我常常听得人说,他的父亲谢云奎拘管儿子得十分利害,不许他在外面混闹,不要就是他罢。想着,便叹了一口冷气,想要回转身去。忽然心上又转一个念头,觉得好容易今天候着了他,究竟有些放他不下,便老着脸儿,硬着头皮走上一步,对着那个人说道:“耐勿要来浪嘤嘤喤喤,倪格事体勿关得耐啥事!倪吊膀子末,也挨不着耐来管!”   那个人听了沉二宝这几句说话,倒反呵呵的冷笑道:“你吊膀子不用我管,说得好轻松的话儿!你吊别人的膀子,自然和我不相干,不来管你的闲事。如今你要和我的儿子吊起膀子来,难道也说不与我相干,不要我管不成?”沉二宝听了,方才知道他真是谢月亭的父亲谢云奎。一时间闭口无言,十分惭愧,只得低着头连连往后倒退。   谢云奎回过头来,一眼看见他那位公郎呆呆的站在一旁,还在那里不住的偷眼注视方才的那个女子。谢云奎看了心上甚是生气,望着他喝了一声道:“你还不快快的回去,站在这里看什么!”谢月亭被他父亲一喝,也吓了一跳,连忙往外便走。   谢云奎紧紧的跟在后面,一同回去。   沉二宝眼睁睁的看着谢月亭走了,好似不见了一颗夜光珠的一般,心上十分不乐。却又不敢去拉他,只得自己慢慢的一步一步捱到马路边上。那包车夫阿二、阿福两个,已经把一对药水车灯点了起来,照耀得精光四射,已经在那里等了好一会。   沉二宝却好象没有看见一般,还在那里东张西望的寻他的包车。直至阿二叫了他一声:“二小姐看什么?车子在这里。”沉二宝正在心猿意马的拴缚不定,神飞意荡的收束不牢,突然听得车夫叫了一声,方才猛然醒悟,讪讪的坐上车去。   到了公阳里,跑上楼去连衣服也不换,跑到榻床上去一头睡倒,咳声叹气的心上狠不自在。一班娘姨大姐明知道他的心事,只好大家静悄悄的不说什么。偏偏的这个时候又来了一起打茶围的客人,沈二宝那里肯出去应酬?只叫娘姨们出去和客人说:“先生有病睡在床上,不能起来。”一班房间里人听了沉二宝这样的怠慢客人,大家心上都有些不以为然。却又为着沉二宝是自己身体,又不欠什么债,不好说他什么,只得由他。幸而这几个客人都是狠本分的人,听见二宝有病,便不肯多坐,略略的坐了一回,便大家起身散去。   这一起客人刚刚跑了出去,接着又听得楼下相帮高叫:“大人上来!”楼梯上靴声橐橐的又走了一个客人上来。几个娘姨、大姐见了,大家都眉花眼笑的迎上前来。正是:   月暗蓝桥之路,好事多磨;波横银汉之桥,仙槎不渡。   要知后事如何,下回交代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一百六十二回 杜春心严亲怜少子 困债台名妓叹穷途   且说沉二宝房间里头的那班娘姨大姐听得相帮叫了一声“大人上来”,便一个个都迎出房来。一个大姐阿招,便去叫沉二宝道:“先生豪燥点起来,潘大人来哉!”   沉二宝正在满肚子的不高兴说不出来的时候,只当没有听见的一般,动也不动一动。   阿招叫了两声,见沉二宝不理他,便发起急来,走上去把沉二宝推了一把道:“先生起来嘘,晏歇点潘大人要发脾气格嘘!”   看官,你道这个里头究竟是怎么的一回事情?这位潘大人又是个什么人?为什么相帮不叫潘大人,竟是这样的叫他大人?   原来这个沉二宝,本来是也个狠有名气的红倌人,做客人的工夫也狠不错,但是有一件堂子里头最犯忌的毛病,一味的爱姘戏子。只要见了一个有些名气的戏子,不论他的面貌如何,一定要千方百计的吊他的膀子。差不多上海的几个有名戏角,都和沉二宝有些牵牵缠缠的不清楚。   那一天沉二宝到天仙戏园去看戏,恰恰谢月亭第一天上台,年纪又轻,品貌又好,衣服又甚是鲜明,唱工又十分出色。沉二宝的眼睛里头,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一个玉雪可念的人物,便一心一意的想要吊谢月亭的膀子。也不知想尽了许多方法,用尽了无限心机,无奈这个谢月亭一则年纪狠小,有些孩子,不狠去理会他;二则他父亲谢云奎约束得十分严紧,每天都是和谢月亭同进同出,寸步不离,生恐怕有那班无耻的倌人要转他的念头,吊他的膀子,非但淘碌坏了身体不是顽的,并且恐怕倒了嗓音不能唱戏。他们吃唱戏饭的人,全靠着嗓子卖钱,倒了嗓子唱不出来,还有那个园子里头肯来请教他?所以谢月亭在戏台上做戏的时候,凭着沉二宝怎样的卖弄凤骚,有心挑逗,谢月亭却始终正眼儿也没有去看他一眼。沉二宝一连看了一礼拜的戏,竟想不出一个钩他上手的法儿。   其实,谢月亭这个小孩子虽然可爱,却也不是什么上天下地有一无二的美男子。   无奈情人眼里出西施,在沉二宝眼睛里头看起这个谢月亭来,真是个子都再世,叔宝重生,越看越好,越好越爱。这个爱情,直从心眼里头发出来的。偏偏的这个谢月亭只是凭他做作,不去理他。沉二宝看着谢月亭在台上唱戏的时候,恨不得一把将他拉了过来、立时两个人捏作一团,合成一块,方才爽快。只是这样的到眼不到手,直把个沉二宝熬得清水直流,满心奇痒,差不多害了单思病的一般。   前两年的时候,沉二宝住在南平安,生意十分发达。后来不知怎样的,一班客人大家都知道他爱姘戏子,一个个都绝脚不去。沉二宝又是手里用惯大钱的,虽然见生意不好,他却一些儿都不放在心上,依旧还是吃大菜,看夜戏,坐马车,吊他的膀子,寻他的开心。不到一年的工夫,身上欠了三千多的债,本家的房饭钱、菜钱、外面的店帐,到了年底下催逼起来,只把一个沉二宝逼得个上天无路人地无门,没有一些主意。想来想去,想不出个解结法儿。看看的差不多到了二十一二的那几天,沉二宝一古脑儿把帐上算了一算,一切的饭钱和菜钱,还有带挡的利钱和那些店家的帐,差不多要一千七八百块钱,方才可以敷衍得过去。看看堂簿上的局帐和酒帐,止有一千不到。就是那班客人一个钱都不少全数收了回来,也还差着一千上下。年近岁逼,那里去弄这一千块钱?   这一天已经到了十二月二十五日的晚上,沉二宝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头,局也没有人来叫,看着别人的房间里头虽然生意比平常的时候清些,却一样也还有人来碰和吃酒。只有自己的房间里头冰清水冷的,不但没有人来碰和吃酒,连打茶围的客人都没有一个跑进来。连着那房间里头的娘姨大姐也都一个个无精打彩的冷面相向,只是咕咕哝哝的埋怨沉二宝不肯好好的做生意,一味的在外面和那班戏子混搅,如今弄得这般模样,连累了房间里头的人一个大钱都摸不着。   沉二宝受了他们的埋怨,委实无言可答,只得忍气吞声的听着。思前想后,心上也觉得有些懊悔起来,懊悔以前生意好的时候,不该应这般胡闹。如今到了这般时候,跳又跳不出去,弥补又弥补不来。想着若是实在打算不出什么法儿来,只好咬定牙齿,暂落帐房,找一个有钱的人来,把自己捆出去。但是捆了出去之后,这个身体就不是自己的身体了。自己又是散淡惯的,那里过得惯这般日子?想到这里,恨不得有个地洞好等自己钻了下去,免得这般出丑。不由得两泪交流,一个人呜呜咽咽的哭起来。   哭了一回,见娘姨小妹娘走进房来,沉二宝叫他倒盆水来洗脸。那知小妹娘只当没有听见一般,也不开口,把个脸儿板得铁生生的冷笑一声,竟自走到妆台前,开了妆台抽屉不知拿了一件什么东西,回过身来往外便走。沈二宝见了小妹娘这般模样,只气得呆呆的瞧着他,一时倒也说不出什么来。要想骂他几句罢,这个小妹娘不比别人,是有五百块钱带挡的,万一个和他闹翻了,他立时立刻要起钱来,一时那里有钱来还他?只好勉强忍住,不说什么,长长的叹了一口气。   忽然门帘一动,又走进一个人来。沉二宝只道就是小妹娘重又进来,把头别转不去看他。却听那进来的人口中说道:“先生长远勿见哉嘛。”沉二宝听得不是小妹娘的声音,却是自己旧日一个大姐叫做阿玉的声音。沈二宝平日狠喜欢这个阿玉的,便抬起头来看时,见果然不是别人,果然就是旧时的跟局大姐阿玉,便对他勉强笑道:“耐倒还想着倪实梗格倒霉人,到间搭来走走。”阿玉听得沉二宝这般说法,心上已经有些明白。又仔仔细细的向沉二宝脸上一看,便失惊道:“先生哈格事体实梗样式,阿好说拨倪听听呀?”说着,便挨着二宝身旁坐下。   二宝到了这个山尽水穷的时候,见了阿玉就好象见了个前世亲人一般,便拉着阿玉的手,把为难的情形一一和他说了一遍,说罢又不觉流下泪来。阿玉听沉二宝说得这般可怜,心上也狠有些不忍,只得竭力劝慰一番。沈二宝见阿玉身上穿的、头上戴的,都甚是齐整,便又对他叹一口气道:“耐来浪妹子搭倒蛮好,耐妹子生意阿好呀?”阿玉道:“倪妹子生意格年把总算呒啥,格一节做着仔个姓潘格客人,搭倪妹子蛮要好。一节勿曾到,洋钿用仔四五千。像实梗格客人,故歇总算要让还俚天字一号格哉!”沉二宝听了心中忽然一动,便故意问道:“格个潘家里啥地方人呀?”阿玉道:“就是湖南格潘大人呀。耐啥忘记脱哉呀?格辰光也做耐格呀。”   二宝想了一想,方才知道就是那潘中堂的嫡孙,世袭侯爵的潘广平潘侯爷。   讲起这位潘侯爷来,本来性格风流,贪花好色,差不多一天到晚都是在堂子里头过日子的,更兼家赀巨万,年少封侯,又是个堂子里头的惯家、花柳丛中的老手,有财有势。那些倌人那一个不巴结他?但是这潘侯爷却是出身富贵,养尊处忧,一呼百诺惯的,把性情惯得十分矜贵。到了堂子里头,只要一句话儿不合,便立时立刻的翻转脸皮,把那倌人痛骂一场,就此绝迹不去。若是有了个和他合得上来的倌人,用起钱来,一千八百,三千五千,甚而至于竟是一万八千都不算什么事情。那阿玉的妹子叫做花婷婷,本来是个杭州人家的姨太太,后来不安于室,逃了出来,在上海做生意。把他的娘也在苏州乡间接了出来,又把阿玉叫了回去,就算了房间里头的做手娘姨。这个阿玉以前在沉二宝那里的时候,两个人甚是要好。沉二宝和戏子吊膀子,一半都是阿玉的牵头。所以虽然到了花婷婷那里,心上还是十分想念。   这一天,阿玉跟着花婷婷在一家春番菜馆里出局,这位潘侯爷也在席上。见了花婷婷一身袅娜,满面风情,便看中了他。当时就转了一个局,接着就跟到花婷婷院中去吃了一个双台。花婷婷知道潘侯爷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好客人,便提起全付精神来殷殷勤勤的应酬一番。潘侯爷见他宛转依人,圆融出众,大大方方的,却没有一些儿装娇作态的样儿,刚刚合上了潘侯爷的意思,当夜就有了相好。那花婷婷自然拿出那勾魂摄魄的手段来,千般昵就,万种缠绵,把个潘侯爷奉承得十分欢喜。   一连几个月,着实花了几个钱在花婷婷身上。不但婷婷狠有些儿储积,就是阿玉当个房间里头的大姐,一节的工夫也多了几百块钱。到了十二月二十日的那一天,潘侯爷早已除局帐之外,另外给了花婷婷一千块钱给他开销各帐,又给了二百块钱给房间里头的人。   花婷婷自从做了潘侯爷之后,只有几户老客人来往,新客一概不做。堂簿上的酒局帐,除了潘侯爷之外,不过七八百块钱。到了二十三,已经把酒局帐收齐。八百块钱只打了一个九折,已经算是极好的了。花婷婷收齐了帐,便也把所欠的一切帐目都早早付清。   到了二十五那一天,阿玉坐在院中没有事情,忽然想起沉二宝来,差不多有一年多些不见了,不知现在的生意怎么样?以前想去看他,都为生意上事情狠忙,不得分身。如今趁着年底没有事情,何不到公阳里去看他一看?这一来有分教:   暮雨襄王之梦,家令重来;春风淫女之禅,摩登无恙。   未知以后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一百六十三回 逢旧待深宵谈秘戏 索新逋软语媚干娘   且说阿玉换了衣服,到公阳里来看沉二宝。花婷婷是住在西荟芳的,从后面穿出西荟芳弄堂,不多几步就是公阳里。当下阿玉见了沉二宝,沉二宝把自己的情形告诉了他一遍,便托他不论什么地方,和他借几百块钱,就利钱重些也不要紧。阿玉沉吟一会,便答应了三百块钱,却要四分起息。沈二宝自然答应,觉得略略放心。   阿玉坐了一回,便??辞去。沉二宝一把拉住那里肯放,只说多时不见,要和他谈谈,留他吃过了晚饭去。阿玉也便答应。大家手拉手的坐在一起,讲得十分亲密。   阿玉又说起潘侯爷要叫花婷婷学坐自行车,花婷婷学了一天,跌了一交,就此不敢再学。沉二宝听了,猛然又触动了心上的一件事情,记得潘侯爷初做自己的时候,曾经说过最爱的是能坐自行车的女人。女人坐了自行车,自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天然丰韵,可惜堂子里头没有这样的一个人。那个时候听了这番说话,一则为着自己不会坐什么自行车,二则正和那一班戏子搅得天昏地黑的时候,不把这件事儿放在心上。潘侯爷做了自己不到一个礼拜,看着自己的样儿并不十分巴结,心上生了气,便从此绝脚不来。如今听了阿玉的话儿,刚刚自己在八九月中姘了一个戏子叫做十二红,这个十二红也是最爱坐自行车的,成天的教着自己坐自行车,倒练得十分精熟。不如趁着这个当儿再去用些手段,把潘侯爷引了回来,说不定可以借着他淴一个浴也未可知。   想到这里,便不由得心上欢喜起来,也不瞒着阿玉,就把这个念头对阿玉说了。   并道:“勿然是耐妹子格客人,倪勿好去拉俚。不过潘家里来浪上海滩浪,堂子里向做格相好也都得势,勿是耐妹子一干仔。就是到倪搭来仔,耐妹子格搭也都一样格。耐想倪格闲话阿对?”阿玉听了,想了一想果然不错,便也点头称是。沉二宝又细细的打听潘侯爷的性情嗜好,阿玉也细细的和他说了一遍。两个人又谈起以前吊膀子的旧话来。吃了晚饭,一直谈到十二点钟。沈二宝便留阿玉住了一夜再去,阿玉也便依允。沉二宝就在自己大床上留他住了一宵,两个人唧唧哝哝的直讲了一夜的话,直到天明方才睡去。到了明天十二点钟,沉二宝同着阿玉起来梳洗,又留阿玉吃了饭,阿玉方才别去。   阿玉走得不多时,早见女本家金姐走进房来,对着沈二宝冷冷的说道:“二小姐,耐也转转念头哉哩。倪格房饭钱搭仔菜帐,本底子不要紧,不过今年格事体,勿比旧年搭仔前年,倪自家开销才开销勿转。尴尬头来里,实梗洛今年格房饭钿菜帐才要付清。耐是格外勿比别人,再有四百块洋钿借头,耐今朝阿好先付几百洋钿,等倪去开销开销,再有格到仔年底再算阿好?”沉二宝听了大惊,好似兜头泼了一瓢冷水的一般,只得对着金姐说道:“妩姆勿瞒耐说,倪帐浪一塌刮仔收着仔一百几十洋钿,零零碎碎老早用完结格哉。格件事体末那哼弄法,总要请耐妩姆帮帮倪忙格哉。”原来这个沉二宝是金姐的干女儿,所以沈二宝也叫他妩姆。当下金姐听了沈二宝的话,板着个脸儿冷笑一声道:“世界路浪格事体,铜钿银子真公事,叫倪那哼帮耐格忙?倪搭耐是一径蛮要好,大家格心思也蛮对劲,不过今年格事体直头尴尬,耐想倪自家开销勿够,洛里再好帮耐格忙?耐总要豪燥点想法子末好,勿要到仔格个辰光,大家难为情。”   沈二宝听得金姐的口气甚紧,心上更觉着急,暗想如今世上的人,真真是世态炎凉,不堪回首。前两年自己生意狠好的时候,就是一个大钱也不给他都不要紧。   就是这个金姐,平日之间也不知受了自己的许多礼物,占了自己的无数便宜,如今却这样的反面无情,逼迫得这般利害。想着不觉叹一口气,便又对着金姐恳恳切切的说道:“妩姆格待倪一径勿错,倪只要有法子想,洛里肯实梗样式?故歇实在一个铜钿才呒拨来里,只好请妩姆停脱格一两天,等倪到外势去想法子──”金姐不等他说完,顿足说道:“耐末说得蛮舒徐,呒啥要紧,耐阿晓得今朝是啥格日脚哉?   今朝已经廿六,再要停脱格一两日,已经小年夜哉!谢谢耐,耐总算照应倪格。拿笔房饭帐菜钿算清爽仔,耐真正弄勿落末,倪大家慢慢里再想法子。耐总算看倪面浪,拨倪一个面子。要是耐一干仔勿拿出来,大家也才看仔耐格样子,才勿拿出来,格是倪僵哉嘛!照式实梗样式,上海滩浪格本家洛里还有人做?卖脱仔自家格身体来赔,也勿够嘛!“   沈二宝见金姐这样顶真,没奈何,只得含着一胞眼泪,拉着金姐的手,宛宛转转的央告道:“妩梅请坐仔,倪有两声闲话要搭妩媳商量。”金姐铁铮铮的洒脱了手道:“格是呒啥商量格!耐呒拨洋钱,搭倪商量;倪呒拨洋钱,去搭啥人商量呀?   今朝搭耐说明白仔,耐豪爽点自家去转点念头,勿要到仔归格辰光,大家面子浪过勿去,倒说倪坍仔耐格台!“说着便回身要走。沉二宝忍气吞声的一把拉住了道:”妩媳勿是呀,倪有生意浪格闲话搭妩姆商量呀。“   金姐听了,方才回转身来,催他有话快说。沈二宝便把潘侯爷的性情专爱能坐自行车的女人,和自己昨日心中的意思要想在潘侯爷身上弄他一大笔钱,宛宛转转的和金姐说了一遍。又蹙着眉头道:“倪格人妩梅也晓得格,只要潘家里跑进仔倪格门,老老实实勿怕俚跑到啥地方去。不过格件事体总归是开年格事体哉,今年年里向,洛里有洋钿开销?妩姆就是拿倪随便那哼,也逼勿出一个铜钿。衣裳首饰,好格老早当脱格哉。故歇格点衣裳首饰,一塌刮仔几百洋钿格事体,再要去当脱仔,新年里向那哼出去做生意?倪想起来,只得求求妩姆,赛过做好事,搭倪随便洛里去借几百洋钿,拿格房饭帐菜钿付清仔,就是五分八扣也说勿得格哉。倘忙到仔开年,靠仔妩梅格福气,生意浪多点洋钿,总归搭妩姆二八分帐末哉。倪待妩姆一径勿曾错歇,赛过自家格亲生娘,妩媳待倪也赛过自家格亲生囡仵。妩姆总算照应自家格囡仵,倪受仔妩梅格好处,心浪也明白来浪。”说到这里不觉眼圈儿一红,心上觉得十分委屈。又道:“倘忙妩姆定规勿肯答应,倪也勿怪妩梅,总归才是倪自家勿好。到仔故歇,懊悔也懊悔勿来格哉。妩梅再勿肯照应倪点,是今生今世总归呒拨出头日脚格哉!”说着不由得两泪交流,几乎要哭出来。金姐听了这番说话,却着实的沉吟了一回,登时面上露出笑容来。   看官,你道金姐是听了沉二宝的一番话儿说得十分恳切,方才打动了他的心么?   那里知道世界上当老鸨的人,都是那狼心狗脸、鼠肚鸡肠,只认得钱不认得人的宝货。就是他亲生父母欠了他的钱,也是一文不饶,两文不让的,何况沉二宝不过是他的干女儿,那里肯放他过去?这个金姐在上海当了二十年的老鸨,手里头着实有几个钱。方才问沉二宝着紧的讨钱,并不是自己过不去,为着这两年沉二宝的生意不好,又知道他拖了几千块钱的债,恐怕他得空同着戏子逃走,给你一个远走高飞,不是顽的。早已暗暗分付沉二宝的娘姨、大姐一步步的紧紧跟随。如今又有心逼他归帐,预备他还不出来,就把他所有东西统通扣住,给他一个先下手为强。外面的店帐,凭着沉二宝自己去设法支吾,他只要自己的钱到了手中,那里还管别人的死活。如今平空听了沉二宝的这一席话,又许他二八分帐,不免就有些贪得起来。更兼知道潘侯爷是上海地方数一数二的阔客,沉二宝又是个堂子里头香名鼎盛的倌人,以前生意不好,是他自己爱姘戏子闹坏的事情,以致客人裹足。如今既肯回心转意,改悔前非,好好的做生意,原是一定做得出来的。不如趁此做个人情,不去追他的房饭帐和菜帐,面子上只说和他在外面转借了钱来开销这一笔帐。既然赚他一笔大大的利息和扣头,还白白的得他一个二八提来,料想将来这个潘侯爷一定逃不出沉二宝的圈套。那时沉二宝有了钱,一个大钱都不会少的。想到这里,便不因不由的脸上露出笑容来。   沉二宝看了,知道他心上已经答应,自己心上的一块石头方才落地。金姐看了沈二宝一眼,故意叹一口气道:“二小姐,你是年纪轻,勿晓得上海滩浪格把势饭勿容易吃嘘。耐放仔好好里格客人勿做,去搭仔格排唱戏格戏子吊膀仔。耐看仔格排戏子巴结得耐蛮舒徐,蛮高兴,只当俚笃是好人,洛里晓得格排滑头码子,才来浪想耐格洋钿,洛里有啥格真心待耐?等到耐洋钿呒拨哉,俚笃也勿来哉。倪格辰光一径搭耐说,格排戏子靠勿住,耐勿肯听倪格闲话,故歇弄得实梗。早点听倪两声闲话,洛里会到实梗样式?二小姐啊,吃格碗把势饭,苦煞格嘘!拿仔自家身体去换别人家铜钿,洛里会几化称心?耐末贪图仔戏子称耐格心样式样,才依仔耐,耐要俚笃那哼,俚笃就听耐那哼。阿晓得自家身体称仔心,铜钿勿称心哉呀!”金姐说到这里,还待要再说下去,只把一个沉二宝说得满心惭愧,满面羞惶,凭着沉二宝的脸皮再厚些儿,也不由带耳根连脖子都涨得通红。金姐便顿住了口不说下去。   正是:   金空岁暮,何来避债之台;逝水华年,讵有翾风之宠?   不知金姐还说些什么,请看下回便知分晓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一百六十四回 逼残年倌人借债 丧良心小子探囊   且说金姐见沈二宝羞得面红过耳,二十四分的不好意思,便剪住了话头不说下去。停了一停方说道:“二小姐,耐勿要见气哩,倪是不过望耐生意好点,大家有点好处,实格洛劝劝耐。等耐心浪明白点,倘忙耐要见气起来,格是倪下转连搭仔口才勿敢开格哉。二小姐,耐想倪格闲话阿对?”沉二宝红着脸道:“妩姆格闲话,说到仔洛里搭去哉!妩姆搭倪讲格,才是好闲话。倪归格辰光,煞死勿肯听妩姆格闲话,故歇弄得实梗样式。早点听仔妩姆格闲话,也勿操至于实梗格样式。故歇倪也呒说法格哉,只好拿前头格事体一塌刮仔才丢脱,赛过呒拨实梗格事体。到仔开年,规规矩矩,一心一意做生意。倘忙生意好点,也是妩姆照应仔倪一场,总算韵落空。妩姆刚刚搭倪讲格闲话,倪一句一句才记来里心浪向。故歇除脱仔妩媳,再有啥人肯搭倪说格号闲话呀。”金姐听了拍手道:“难末二小姐耐明白哉!倪说耐实梗一个明白人,洛里会实梗胡涂?耐真正肯拿从前格事体丢脱仔,一心一意做生意,格是定规做得好格,几千洋钿格债啥格希奇!”   说到这里,便又故意作难道:“故歇别样事体才缎去管俚,倒是耐要借洋钿,真生活。”说着又屈着指头算了一算道:“房饭账搭仔菜钿,算俚七百,再有四百洋钿借头,故歇过年格辰光,洛里去借啥洋钿?要借洋钿,要末到中尚仁萧三大搭去借,不过利钿重得野笃。”沉二宝到了这个时候,那里还管什么利钱重不重,就是要他对本对利,他也没有什么不答应。便再三重托了金姐,托他去做保代借,明知道金姐自己有钱,萧三大的话儿不过是做个推托罢了。   当下,金姐还故意作难了一回,沉二宝又再三再四的央告,金姐方才答应。故意到外面去走了一个转身,便回来和沉二宝说:“萧三大虽然肯借,却要四分起息,先付三个月利钱,又要打个八扣。合算起来,要借一千六百块钱,方才敷衍得过去。   一千六百块钱打个八扣,先扣去了三百二十块钱,再付三个月利钱,一百九十二块钱,还有什么代写借据和中保人画押的钱,帐房先生的回用,整整的又是八十块钱。   合起来只得一千多块钱到手,还要贴出一百块钱,方能把房饭钱菜帐付清。还有那些煤炉上和厨房里头的零碎开销不在其内。“   沉二宝听了,心上算了一遍,竟要生生的吃亏六百块钱,虽然心上有些舍不得,但是到了这个时候,明知道金姐是捉着自己做的,不怕自己不答应,脸上又不敢露出那一种不愿意的神色来,只得勉强装着笑容连声称谢,一一依从。金姐拿出一张写好的借据来,叫沉二宝在上面画了一个十字,便收好借据。去了一回,果然带了一千块钱的一张庄票和八块现洋回来,除了付给金姐一千块钱,沉二宝自己止落下八块钱,还欠了金姐一百块钱的找头没有给他,言明停两天再付。沉二宝自己心上盘算了一回,觉得开销差不多够了,客人的局帐收了五百几十块钱,阿玉答应借的三百块钱恰恰的也送了来,就是差些,也所少有限。沉二宝心上方才宽了一宽。   到了二十八的那一天,沉二宝正拿着几篇店铺的发票,请帐房先生进来和他代算。算了一回结出一个总数,一古脑儿要七百多块钱,马车行、戏馆和大菜馆最多。   沉二宝通盘一算,还差一百多块钱,便请了金姐进来和他说明,那结欠的一百块钱请他暂缓一下,明年再付。金姐虽然不甚愿意,却又不得不答应。   金姐前脚走了出去,接着外面相帮便一声高叫,早有一个客人大踏步走了进来。   沉二宝正开了橱门,要把那八百几十块钱都搬出来,开发那些店铺。本来和他们说明,叫他们二十八下午来的,这个时候已经两点多种,料想差不多都要来了,便把那几封洋钱一封一封的都搬出来。刚刚搬了两封,听得客人走进来,便连忙把洋钱依然收在橱内,随手掩上橱门。回过身来看进来的客人时,不觉大大吃了一惊。原来这个进来的也不是什么客人,竟是桂仙戏园里头的小丑小飞珠,和沉二宝也是有些交涉的。这个小飞珠本来是个最下流的戏子,就是他同班的伶人大家也都瞧不起他,不知沉二宝怎样的看上了他,两下就轻轻易易的成了好事。到了后来,沉二宝有了别人,便不大理他。这个小飞珠见沉二宝不理他,便也赌一个气,裹足不前,从此和沉二宝绝了来往。到了今年,小飞珠在外亏空闹得大了,不得过年,忽然想起沉二宝是个有名的红倌人,一定手里有钱,不如跑到他那里去,问他借几百块钱,如若他回绝不借,便一口把这件事情叫穿出来,料他也不敢不借。好在这个小飞珠本来是个卑鄙不堪、龌龊非常的人,那里知道什么羞耻,便一个人高高兴兴的跑到公阳里来。   沉二宝猛然见了小飞珠,不觉吃了大大的一惊,又不能叫他走出去,只得低低的问道:“耐到倪搭来做啥?间搭堂子里向勿便当格呀?”小飞珠听了也不多说,只把自己的意思对沉二宝说了一遍,要向他借五百块钱。沉二宝听了又气又笑,对他说道:“倪故歇自家弄勿落来里,再有啥洋钿来借拨耐?请耐去搭别人借仔罢。”   小飞珠听他不答应,便睁起两个眼睛,口中说道:“你橱里头现放着许多洋钱是做什么的?怎么我问你借,你就推托起来?”沉二宝见了小飞珠这样其势汹汹的样子,好象是理应要借给他的一般,心上自然十分生气,却又怕他把以前的事情当着众人直说出来,不敢一定对他怎样,只说道:“耐洛里晓得,倪橱里向一塌刮仔七八百洋钿,自家付帐才勿够来里。倪有洋钿格辰光,是耐来借就借点拨耐末哉。故歇刚刚过年格裆口,叫倪啥地方去调洋钿借拨耐呀?”   小飞珠听得沉二宝一口回绝,定不肯借,不由得气忿忿的拍着胸脯,口中乱嚷道:“你这个时候姘了别的人,把我丢到脑后,你想就是这样的算了么?”沉二宝听了,急得连忙赶过来拉着小飞珠的手,低低说道:“耐阿好少说两句,倪也一径<曾勿>待错歇耐。有啥闲话,慢慢里商量末哉。”说着连忙回头看时,恰好一个娘姨小妹娘回去看他女儿去了,一个大姐阿金和也不在房间里头,不知到外面去做什么。沈二宝见房里没有第三个人,便索性把小飞珠拉到榻上,并肩坐下,附着耳朵说丁几句不知什么话儿。想着今天他既然要想借钱,料想贼无空过,只好认个悔气,送他一百块钱,且把他敷衍走了再说。   正想着,忽然肚子里头绞肠刮肚的一般大痛起来。沉二宝皱紧了眉头,连叫“阿呀”,急急的跑到床后去。这个时候,肚子痛都来不及,那里顾得别样事情?   就在这一会儿的工夫,忽听得小飞珠在前面说了一声:“我还有事情到别处去,等一回儿再来。”沉二宝听了答应一声,暗想他没有拿到钱,怎么居然肯走,想来一会儿就要来的。想着,便听着小飞珠脚声橐橐的走出房去。   停了一回,听得大姐阿金和的声音,同着一个楼上李小兰房间里头的大姐一路说笑进来。刚刚走进房门,忽然失惊倒怪的叫道:“先生哩,到仔洛里搭去哉呀?   橱门为啥开直来里,啥人开格呀?“沉二宝听了这两句话儿,心上吃了一惊,便在床后应声道:”倪为仔肚子里痛,来里解手呀,橱门倪< 曾勿> 开嘛。耐豪燥点看看橱里向格物事嘘!“阿金和听了,连忙走进一步,看了一看,不觉大惊道:”先生,耐洋钿阿曾动呀?“沉二宝听了这句话,知道事情不妙,那心头的小鹿儿上上下下的撞个不住,连忙嚷道:”洋钿倪< 曾勿> 动呀!“一面说着,一面也顾不得肚子痛,七跌八撞的从净桶上立起来,连手都顾不得洗,急急的赶出来,直急得两手如冰,满身香汗。早听得阿金和嚷道:”洋钱剩仔四百块哉,啥人来得拿去格呀?“   沉二宝更急得芳心乱跳,两泪交流,连忙自己赶过去查点起来。恰恰的止剩了四百七十多块钱,那四百块钱却是不翼而飞,不胫而走了。正是:   青楼胠箧,惊残名妓之魂;白日探囊,恨煞无良之盗。   不知以后如何,且待下文交代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一百六十五回 逐香尘游春驰绮陌 骋飞车奋勇捉瘟生   且说沉二宝见橱门大开,橱里头的洋钱只剩了四百多块,还有那四百块钱,不知到那里去了。明知道这一转眼的工夫没有别人,一定是小飞珠趁着自己一个疏忽,悄悄的开了橱门,顺手牵羊的偷到手中,却故意说一声“有事到别处去,等一会儿就来”,急急的跑了出去,安安稳稳的受享那四百块钱去了。只把一个沉二宝急得口呆目定,话都说不出来。想着这个小飞珠这样的没有良心,趁着这般时候还来偷了几百块钱去,不由得两行眼泪扑簌簌的直挂下来。   这个时候,女本家金姐也知道了,连忙赶过来看了一看,便问沉二宝究竟是怎么的一回事情。沉二宝定了一定,方才含着眼泪把刚才的事情告诉了金姐一遍,只把小飞珠是个戏子的话儿瞒了起来,只说是一个姓马的客人。好在沉二宝和小飞珠已经断了多时,所以阿金和同着那几个客堂里的相帮都不认得他是个戏子。   当下金姐听了沈二宝的说话,便道:“听耐实梗说起来,格个洋钿定规是格个杀千刀偷得去哉。俚耐住来浪啥地方,倪大家赶到俚屋里向去。”沈二宝听得金姐:喧问客人的住处,只得又说几句谎话道:“格个杀千刀,还是两年前头倪来浪美仁里格辰光,来浪倪搭吃歇过一台酒。本底子倪勿认得俚,也是客人同来格朋友,吃仔一台酒,一径< 曾勿> 来歇。倪刚刚来浪开仔橱门拿洋钿,吃着格个杀千刀冒冒失失跑得来。刚刚说呒拨三句闲话,夹忙头里倪肚里痛起来哉,痛得来呒淘成。   勿壳张格个杀千刀趁倪来浪解手格辰光,倒说偷仔洋钿就跑,叫倪洛里想得着?“   说着,不由得眼泪又直流下来,对着金姐说道:“难末叫倪那哼!”   金姐想了一想:便道:“勿是倪来浪说,格件事体是耐自家勿好,忒嫌大意仔点哉。耐就是肚里痛,要去解手末,为啥勿叫个人进来嗄?陌陌生生格客人,咦勿是啥一径来格熟客,洛里好实梗勿当心?”沉二宝道:“格个辰光肚皮里向痛煞快,洛里晓得格个杀千刀来偷格洋钿?”金姐冷冷的道:“难看耐那哼弄法,格个客人咦勿晓得俚住来浪啥格地方,要追也呒追处嘛。自家勿小心,只好自家认仔悔气格哉。”说着,恐怕沉二宝又要和他缠扰,急急的走了出去。沉二宝见了长叹一声,默然无语。大家略略的安慰几句,也跟着一哄散去。   不多一刻,那班收帐的店家陆续到来。沉二宝拣那必不可少的几家店铺都付清了,有几家不甚要紧的,再三和他们商量先略略付些,其余的等过年再付。那知这班店铺里头的人也和金姐一般,都是十分势利。若是这个欠帐的是个有钱的人,你就一个钱都不给他,他也没有什么不放心。惟有遇着个那些没有钱的债户,好象是他不共戴天的杀父仇人一般,那里肯放松一点。沉二宝的那些店帐本来端午、中秋两节都没有付清,那些店铺里头的人心上已经在那里十分懊悔,如今到了年底,如何还肯通融?不但不肯缓到明年,连一刻儿都不肯等候。大家坐在沉二宝房间里头,七张八嘴的催逼,只把个沉二宝逼得束手无策,哭笑皆难。到了晚上,大家勉勉强强的散去。明天一早,已经都绝早的赶来,坐在沈二宝房里坐索,渐渐的吵闹起来。   沉二宝没奈何,只得又叫小妹娘去请本家金姐。金姐知道一定又要借钱,起先还不肯来。沉二宝一连叫人请了他三次,方勉勉强强的走进房来,口中说道:“二小姐叫倪做啥?倪事体忙煞来浪,耐总要自家打打主意末好呀,寻着倪有啥格用场?”   沈二宝见了金姐的面,便一把拉到后面小房间里头,滴泪苦求道:“今朝格件事体,总要请妩姆救救倪急格哉!”   金姐听了,便正色数说道:“二小姐,耐勿要看得铜钿实梗容易嘘!耐阿晓得,倪为仔耐身浪格事体,搭耐借仔几化洋钿,一千六百块洋钿笃呀,勿是啥格少嘘!   耐故歇自家勿小心,失脱仔洋钿,咦要问倪借,倪咦勿开啥钱庄银行,洋钿洛里会来得实梗容易?老实搭耐说仔罢,格两日拨耐格两个要帐格断命人,吵得头脑子才空格哉。楼浪向李小兰搭仔筱花丽卿,一径来浪叽哩咕噜,啥格钝仔俚笃格色头哉,咦是坍仔俚笃格台哉。格号闲话,倪轧实听勿惯。勿是倪今朝来里说耐,耐也忒嫌勿当心仔点哉,好好里洋钿放来浪橱里向,那哼就会拨俚偷得去?倪想起来,也呒拨实梗容易嘛。格个里向勿得知到底啥格讲究?“说着,便瞟了沉二宝一眼。   沉二宝被他这几句话儿正说着了他心上的心病,不由得心上突突的跳起来,知道金姐老奸巨滑,那里瞒得过他?万分无奈,只得用出看家本事来,立起身来拉住了金姐两手,竟是双膝跪下,把一个脸儿伏在金姐膝上,口中说道:“今朝格件事体,只得请妩姆再搭倪借四百洋钿格哉!妩姆真正勿肯帮倪格忙,倪也照呒说法,照式实梗样式,横竖生意也做勿成功,只好随俚笃去那哼格哉,格辰光一塌刮仔格事体,故歇也勿必说起俚,总归妩姆救仔倪格急,倪心浪也有数目来浪。”   金姐起先听了沉二宝的话儿,倒吃了一惊,暗想:万一他当真横着心肠,听凭他们怎样,索性不做生意,绰一个大大的烂污,往公堂上一跑,只说他自愿从良,那就把自己的一千几百块钱都送到水里去了,这倒不是顽的。后来又转念一想道:一个当倌人的转到这样念头,一定是山穷水尽,无可如何,方才肯走到这一条路上去,但凡有一丝一毫的法儿可想,也一定不肯这般的。像二宝这样的人,岂是肯走这条路的?想着,便故意一面拉着沉二宝的手,去拉他起来,只说:“二小姐豪燥点起来,折脱仔倪格福气格呀!”一面却又装腔作势的说,没有地方去借钱。沉二宝跪在地下那里肯起来,只说:“妩姆末赛过倪亲生娘嘛,本底子该应受倪格礼格呀。今朝妩姆勿答应,是倪一径距来里勿起来格哉!”说着不觉一阵心酸,眼泪直滚出来。   可怜这个沉二宝也是个数一数二的红倌人,平日之间最是心高气傲的,就是把金姐认做干娘,也是金姐看着他生意实在不差,想要沾些小利,哄骗得沉二宝心上甚是高兴,方才认着了这个干女儿。这个干娘是倒过来奉承干女儿的,沈二宝那里把他当真当作干娘。如今不过少了几个钱,金姐就顿时变转脸来。沉二宝受了他的数说,连屁都不敢放一个。思前想后,想着那往日的锋芒,看着这今时的景象,你叫他怎样的不要委屈?怎样的不要感伤?   闲话按下,只说金姐见沈二宝跪在那里不肯起来,心上十分得意,却又假意做出个无可如何、情面难却的样儿,勉勉强强的点头答应,替他再借四百块钱,拉了沉二宝起来。沉二宝谢了又谢,说了无数的感激的话儿。金姐果然又去拿了四百块钱来交给沉二宝,把店帐开销清楚,沉二宝草草的过了一个年。   过了元旦,沉二宝便又向金姐借了一百块钱,用八十五块钱去电飞脚踏车行里头买了一辆飞轮女车。到了初五的下午,沉二宝到了十二下钟就起来梳洗妆饰,加意打扮了一回,直到三点多钟方才修饰完备。自己用两面镜子照了一回,又走到着衣镜前左右端详了好一会,又叫金姐和小妹娘等进来细看一回。金姐见沈二宝加意梳掠出来,果然比别人不同,身段风流,衣裳熨贴,就是那几步路儿也是上海滩上数一数二的俏步,不是那班饭桶倌人可以学得到的,不由得连连道好。小妹娘等大家看着,自然也都说好。沉二宝见大家都啧啧称羡,便叫一个相帮和他推了自行车,喜孜孜的对着众人点了一点头,口中说一句:“倪晏歇就转来。”金姐也对他说一声:“恭喜发财!”沉二宝便出了公阳里,跨上自行车,由二马路转出大新街,望大马路泥城桥一带驶来。   上海地方坐自行车的人虽然狠多,却都是些男人,除了泰西妇女也一般乘坐自行车之外,那些中国的妇女从没有坐着自行车在马路上跑的。如今蓦然见了沉二宝居然坐起自行车来,大家心上都觉得甚是诧异,不由得大家的视线就聚拢在沉二宝一个人身上。更兼沉二宝貌美年轻,骨格娉婷,衣装艳丽。而且这个沉二宝坐自行车的本领狠是不差,踏得又稳又快,一个身体坐在自行车上动也不动;那些人的眼光都跟着沉二宝的自行车,往东便东,往西便西,还有几个人拍手喝采的。沈二宝也不去理会他们,一直过了泥城桥跑马厅。只见马路上的马车,一线齐的滔滔滚滚,络绎不绝。马车里头坐的,大半都是些堂子里头的倌人和那些滑头年少的游客,却也狠有几个大家内眷、绣阁名姝在里头。上海的风俗,都把正月初五当作财神日。   那班倌人,大家都浓妆艳抹的出来迎接财神,所以马路上的马车比别的时候格外来得多些。沉二宝一心一意的只想要去找那一位潘侯爷,好放出手段来笼络他,头也不回,一直往斜桥一带地方跑去。   那潘侯爷的公馆,就在斜桥总会隔壁,和张园离不多路。沈二宝走过潘公馆门外,便把那自行车缓缓的踏,慢慢的走过去。走不到两三丈路,便停了自行车,跨下车来把自行车倚在树旁。略略休息了一会,便又在潘公馆门外打个转身。一连这样的三次,不见潘侯爷出来。看看天将旁晚,斜日西沈,沉二宝没奈何,只得自己坐着自行车先到味莼园去。到了安垲第又等了好一回,依然不见潘侯爷的影儿。正是:   春云冉冉,未销倩女之魂;秋水迢迢,不见伊人之影。   不知后事如何,请看下文交代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一百六十六回 巧机关深谋排陷阱 奇遇合豪客入牢笼   且说沉二宝想要在张园里头等候那位潘侯爷,要在潘侯爷面前卖弄他坐自行车的本领,摩拳擦掌的一连等了两天,连潘侯爷的影都不见。沉二宝十分没趣,回到院中和金姐说了,叫小妹娘到潘公馆左右去打听,方才知道这位潘侯爷感冒凤寒,这天不能出门。沉二宝只得捺定了心呆呆的等候,一连等了四天,已是正月初十。   沉二宝又坐着自行车往潘公馆左右候了一回,又到张园去泡了一碗茶,依然不见这位潘侯爷出来。沉二宝等得心上甚是烦躁,看看时候不早,那些游客一个个都纷纷散去,沉二宝也懒懒的跨上自行车,慢慢的回来。   刚刚走过泥城桥,忽见一辆小小的亨斯美两轮马车从迎面飞也似的直跑过来。   沉二宝把自行车略略的向左一偏,那马车已经在沉二宝右边擦过。马车里头的人和沉二宝两下眼光一错,只听得那马车里头的人高叫一声:“好呀!”沉二宝听了这一声喝采,不觉心中一动。暗想:方才坐在这个马车里头的人虽然擦肩过去,看不清楚,却一眼看过去彷佛有些像那潘侯爷的样儿,不要当面错过了。想着,便“霍”   地把自行车拨转,回过身来。不想后面也正有一个坐着自行车跟在沉二宝背后,紧走紧赶,慢走慢赶。沉二宝回转身来,不偏不歪,刚刚和背后的人打个照面。沉二宝举眼看时,原来不是别人,却是金姐的兄弟叫做阿德的,就是院子里头的帐房先生。   当下这位烧汤大叔阿德劈面撞见了沉二宝,觉得不好意思,只得叫了一声“先生”。沉二宝见了十分诧异,待要问时,两下的自行车已经过去。沉二宝想了一想,心上忽然大悟,想一定是金姐叫他暗暗跟随,怕我欠了许多亏空,要乘空逃去的缘故。想着便回过头去远远一看,果然见阿德也拨过车来,隐隐的跟在后面。沉二宝觉得心中好笑,不去理他。   沉二宝心上在那里转着念头,那脚底下就未免慢了好些。那前面的马车却跑得十分神速,一转眼的工夫已经过去了七八丈远近。那马车里头的人,还在那里不住的回头张望。沉二宝便把脚底下紧了一紧,飞一般的直追过去,一霎时早已追过了头。仔细看那马车里头的人时,却不是什么潘侯爷,约莫也有四十来岁年纪,却穿著一身极鲜明的衣服。见沉二宝赶了过来,又目不转睛的向他细看,只说是和他吊膀子,心中大喜,便也眉花眼笑的对着沉二宝嘻嘻的笑。沈二宝见不是潘侯爷,那模样也没有相像潘侯爷的地方。沉二宝见了心上暗暗诧异,暗想这个人并不像潘侯爷,怎么平空的会看错了。一面想着,那自行车去得飞快,不知不觉的又到了潘公馆门首。沈二宝不去理会那马车里头的人,只把自行车轻轻拨转,望着原路回去。   今天又扑了一个空,心上十分懊恼。去踏了半天自行车,觉得有些腰酸力软,便把腰伸了一伸,缓一口气,沿着那马路左首只顾慢慢的走。   忽然,后面又有一辆自行车如飞似箭的赶过去,从沉二宝右首直穿过去,那自行车上的人却目不转睛的看着沉二宝。沉二宝抬头一看,不觉心中大喜,好似天上掉了个斗大的夜明珠下来的一般。原来这个自行车上的人不是别人,正是沉二宝一连候了好几天候他不到的潘侯爷。这个时候沉二宝一见了潘侯爷,不由得精神陡长,连忙用尽平生之力,把脚下一紧,星飞电闪的一般赶上前去。潘侯爷坐着自行车赶过了沉二宝的头,却还不住的回过头来往后张望。见沉二宝也催动自行车直赶上来,暗想:不料上海地方也有会坐自行车的女子。方才走过去的时候,却没有十分看得清楚,不知他面貌如何?想着便故意把自行车略略放得缓些,凭着沉二宝赶过头来。   恰恰的两车相并,中间只隔着三四尺路,两下都看得十分清切。   潘侯爷细细的打量沉二宝时,只见他穿著一件玄色泰西缎狐皮紧身短袄,下面衬着一条淡湖色泰西缎裤子。脚下踏着一双小小的尖头缎靴,尖尖瘦瘦的,差不多只有四寸。头上打着一条油松朴辫。再往面上看时,只见他腻粉搓酥,秧脂滴露。   长眉人鬓,青含远岫之云;俊眼流光,碧漾明湖之水。轻同飞燕,婉若游龙。更兼身量苗条,丰神流动,坐在自行车上,香凤飘拂,华彩飞扬,好似一朵彩云从平地上涌出来的一般。回波顾影,浅笑迎人,别有一种媚妩玲珑的态度。这样的一个美人,坐在自行车上自然比别人格外要好看些儿。更兼这位潘侯爷又有一个癖性,一生一世最喜欢的就是会坐自行车的女人。无奈上海地方的那班倌人,一百个里头倒有五十对是不会坐自行车的。如今偶然见了一个能坐自行车的女人,又具着这般的姿态,虽然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颜色,却也狠有些宜嗔宜喜的丰神。更兼这个沉二宝出奇制胜的地方还不在面貌上,全仗着一对秋波,一付身段,做个勾魂摄魄的招牌。横波一盼,能回铁石之肠;纤步轻移,不数昭阳之态。只把一个潘侯爷看得眼前撩乱,心上回旋,觉得自己所见的那些倌人都赶不上他这般丰态。更兼沈二宝是有心挑逗,自然的丝丝入扣,一拍就合。故意的对着潘侯爷嫣然展笑,以目送情,更把潘侯爷引得意马心猿,拴束不定,一时间六神无主起来,也对着沉二宝微微含笑,好象要和他说话的一般。   沉二宝见了这般模样,知道潘侯爷已经人彀,心中暗喜。却又故意卖弄精神,把身体向前一伏,把头一低,脚下用一用力,只见沉二宝的那一辆自行车好似天边飞鸟一般,一直线向前跑去。潘侯爷见了那肯放松,连忙催着自行车也赶上来。两辆自行车在马路上互相追逐,直像那弹丸脱手,羽箭离弦。路上的人见了,不由得一个个都拍手叫好。一霎时,沉二宝和潘侯爷早由大马路一直穿出黄浦滩,直到了三马路口。沉二宝方才慢慢的转进三马路,潘侯爷的自行车也紧紧的跟着转弯。   沉二宝虽然坐自行车的本领不差,却毕竟是柔弱女子,和潘侯爷追逐了一回,早已有些娇喘吁吁,额角上沁出几点香汗。潘侯爷看得清楚,趁势和他说道:“对不起,辛苦,辛苦!”沉二宝回头一笑道:“啥格对勿起呀,倪勿懂耐格闲话。”   潘侯爷笑道:“你在大马路上走得好好的,都是我平空的要和你比赛,冤冤枉枉的害你费了许多气力,岂不是我对你不起么?”沉二宝听了也不说什么,竟瞟了潘侯爷一眼,把嘴唇动了一动。潘侯爷见了,十分高兴,便又趁势问他住在什么地方。   沉二宝听了,忽然假作失惊道:“阿唷,耐是潘大人嘛,啥勿认得倪哉呀!”潘侯爷听了,又把沉二宝仔细认了一认,觉得虽然有些面熟,却一时想不起这个人来,便对沉二宝笑道:“我和你虽然狠觉得面熟,却想不出是在什么地方见过的。”沉二宝掩着嘴,“格”的一笑道:“倪故歇来浪公阳里,耐阿到倪搭去坐歇,马路浪向勿好讲闲话格。”说着,便放开自行车在前缓缓的走,潘侯爷紧紧的跟在后面。   到了公阳里,沉二宝下车进弄,走到自家门口,把手招着潘侯爷道:“请里向来坐,倪搭小地方,不过怠慢点。”潘侯爷连说:“不用客气。”一脚跨进房来,对着沉二宝又细细的看了一看。沈二宝对着潘侯爷把头侧了一侧,眼波斜溜,樱口微开。潘侯爷看了沉二宝这般模样,觉得一个心吸吸的动个不住,连要问沉二宝的名字都忘记掉了。停了一回,忽然想起道:“你可就是沉二宝么?怪不得我看着你面熟得狠。”沉二宝听了微微一笑,也不开口,只对着潘侯爷点一点头。潘侯爷方才明白果然是沉二宝,便问他这两年生意怎么样。沉二宝不肯和他说真话,只说:“生意也呒啥好,哝哝罢哉。”说着,又向潘侯爷一笑道:“耐啥洛吃仔一台酒,一径勿来呀?阿是倪怠慢仔耐动气哉?今朝勿是倪马路浪碰着仔耐,耐洛里会到倪搭来?贵人勿踏贱地,倪搭实梗格小地方,就等到仔开年,耐也勿见得肯来嘛,耐是要到花婷婷搭去格,倪洛里请耐得到?”   潘侯爷听了诧异道:“我做花婷婷还是上节做起的,你怎么就会知道?”沉二宝把眼一瞟,笑道:“倪自然有呒线德律凤格嘛,耐格事体洛里瞒倪得过?”说着,便趁势走过去,坐在潘侯爷左首,紧紧的靠着潘侯爷的肩傍道:“倪腰里向痛得来,勿得知啥格讲究?”潘侯爷趁着沉二宝说腰痛,轻轻的伸出双臂,把他拥人怀中。   沉二宝也不推却,只把身体扭了两扭,把纤腰紧紧贴在潘侯爷身上。潘侯爷见了沉二宝这样的俯就,心上自然欢喜,把一只右手捏着拳头,轻轻的在沉二宝背上捶了几下道:“你腰痛,我和你捶捶好不好?”沉二宝把一只纤手拉着潘候爷的手道:“谢谢耐,勿敢当,要折仔倪格福气格呀。”潘侯爷听了便低下头去,附着沉二宝的耳朵悄悄说了几句。沈二宝有意无意的略略点头,低眸不语,那眉间眼角却渐渐的红晕起来。这一夜,潘侯爷自然是住在沉二宝院中不回去了。娇郎抱日,倩女停云,海燕双栖,文鸳比翼。一个是江南名妓,一个是三楚通侯,你爱我的丰姿,我慕你的富贵,自然比别人的情景不同。正是:   金堂夜永,香销宝鸭之烟;锦幄春温,灯颤流苏之影。   要知后事如何,且待下文交代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一百六十七回 蓄深心连环施妙策 狙缠头反扑出奇丈   只说潘侯爷虽然和沉二宝有了相好,却平日之间听得别人说过沉二宝爱姘戏子,未免有些疑惑的意思。沉二宝心中明白,索性把以前自己爱姘戏子的事情,一一和潘侯爷说明,又装点出许多的话儿,只说那班唱戏的人怎样怎样的反面无情,怎样怎样的卑鄙无耻,自己看破了这般宝贝没有一个好人,心上二十四分的懊悔,以前不该这样的胡涂。如今既然遇着了你这样的一个人,自然死心塌地的守着你一个人的了。我自从吃了把势饭,眼中的客人也不知见了多少,却从没有遇着个像你这样温柔爽快的人,所以把这般的心腹的话儿一古脑儿都告诉了你,你却切不可再去告诉别人。沉二宝说到这里,不觉面上一红,羞怯怯的把个脸儿伏在潘侯爷怀里再也不肯抬起来。   潘侯爷虽然是个惯家,到了这个时候,听了沉二宝这样的一番说话,也不由得心上有些着迷起来,便拉着他的手,叫他抬起头来。沈二宝越发把个头紧紧的钻在潘侯爷胸前,一动也不动,口中却喃喃呐呐的说道:“倪搭耐讲仔,耐勿要动气嘘。   耐要动气,是倪勿来格。“潘侯爷笑道:”这些事情都是以前的把戏,与我什么相干?只要你以后知道改悔就是了,我为什么要动气?“说着,便把两手捧着沉二宝的脸,自己低下头去轻轻的偎了一偎。只见沉二宝的两边颊上红得十分鲜艳,好象那带露玫瑰,酣妍欲滴。见了潘侯爷兀自把两手掩着眼睛,似笑非笑的别转头去。   潘侯爷看了心满意足,酣畅非常。   自此以后,潘侯爷便和沉二宝约法三章,要他遵守:第一,不到戏园看戏;第二,不留客人住夜;第三,但是潘侯爷来了,不论什么客人在房间里头,都要让他。   沉二宝如何不肯?千依万顺,满口应承。潘侯爷又和沉二宝讲明,每月贴他四百块钱,吃酒叫局外算。只把个沉二宝喜得一个无可不可,心花大开。   潘侯爷从那一天住在沉二宝院中,到了明天起来,原想给他一千块钱的。忽然转念一想,故意一个大钱都不给,要看沉二宝怎么样。那里知道这个沉二宝是何等的手段,早已和金姐商量得停停当当的了。刚刚下床梳洗,便在拜匣里头拿出一百块钱的钞票来,交给小妹娘道:“格个是潘大人赏给唔笃格下脚,唔笃拿得去。”   小妹娘接了,谢了潘侯爷一声,便走了出去。   潘侯爷见了心上自是高兴,便对沉二宝道:“这下脚的钱怎么要你拿出来,我还给你就是了。”说着,便取出一个皮页子要拣钞票。沉二宝连忙拦住,笑道:“耐拿洋钿做啥,阿是还倪呀?还倪末谢谢耐。就要还倪末,也慢慢交末哉,用勿着实梗性急嘛。”潘侯爷先还不肯,只说下脚的钱断没有要叫你出的道理。沈二宝斜了潘侯爷一眼道:“阿唷,耐倒分得明白笃嘛!倪两家头比勿得别人,承耐格情看倪得起,倪也一径当耐自家人格,格两个铜钿啥格希奇?耐拨俚笃也好,倪拨俚笃也好,耐故歇实梗还拨倪,倒勿像──”   沉二宝说到这里,顿住了口不说下去,望着潘侯爷一笑。潘侯爷听了这些说话,觉得甜蜜蜜的,一字一句都钻进心坎里头去,心上甚是高兴,倒不好意思一定还他,只得罢了。过了一天,潘侯爷便另外送他一千块钱。沉二宝再三不受,口口声声只说的潘侯爷剪他不起。潘侯爷无奈,只得罢了,心上却甚是过意不去。   过了几天,潘侯爷在公馆里头吃过了饭,便到沉二宝那里来。沉二宝刚刚起来,正在那里梳头,见了潘侯爷,立起身来叫了一声,潘侯爷便坐在沉二宝旁边,看着他涂脂傅粉,掠月挑云,看得甚是得意。正在这个当儿,忽见女本家金姐走进房来,叫了一声“潘大人”,便去附着沉二宝的耳朵唧唧的讲了一回。沉二宝顿时皱着眉头,十分不乐,偷转秋波看了潘侯爷一眼,好象怕他听见的一般。潘侯爷看了他们这般鬼鬼祟祟的做作,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头卖的是什么药儿。   正要开口问时,早见沉二宝对着金姐使个眼色道:“妩姆末总是实梗,早勿说,晏勿说,恰恰来浪格个辰光缠勿清爽。有啥事体,晏歇点再说末哉!”金姐听了,便回过头来看了潘侯爷一眼,方才说道:“格末昨日仔一篇帐拿得来,等倪交拨来帐房先生,叫俚搭耐算算。”沉二宝听了,便在贴身的衣袋里头取出一篇帐来交给金姐,却又回头看着潘侯爷,又好象怕他看见的模样。潘侯爷见了这般模样,那里忍得住?便问沉二宝道:“你们鬼鬼祟祟的说些什么?这一篇帐又是什么东西?快拿来给我看!”沉二宝听了,面上一呆道:“勿关耐事,耐缎要去问俚。”说着,又催着金姐道:“耐豪燥点去罢,勿要来浪多说哉!”   潘侯爷听了更加疑惑,叫住了金姐,不放他走,对沉二宝道:“你们究竟闹的什么鬼戏?快和我说个明白!”沉二宝道:“搭耐说勿关耐事,耐要问俚做啥?”   潘侯爷听了沉二宝这样的言词闪烁,金姐又那般的形迹可疑,心上不觉有些不快起来,冷笑道:“就是不干我事,也要和我讲个明白。”沉二宝把眉头一皱道:“耐格人啥实梗格呀,倪勿搭耐说,自然有勿搭耐说格道理来浪里向,耐慢慢交看末就晓得哉。”   潘侯爷见沉二宝始终含含糊糊的不肯和他讲实话,不由得心上生气起来,睁着眼睛看定沉二宝道:“我不管什么道理不道理,今天一定要问个明白!你们做的事情不用在我面前闹鬼。我不在你们这里走动,你们的事与我不相干;如今我既然在你院中走动,你又要去寻别人的开心,还要把我当作小孩子一般随口哄骗,那是办不到的!”沉二宝听了,不慌不忙对着金姐说道:“晤笃听听看,阿要气数。”金姐也笑道:“二小姐,耐末也有点勿着勿落。潘大人要看末,拨俚看看末哉嘛,为啥要瞒仔潘大人呀?”说着便走过一步,把手中的一篇帐目交在潘侯爷手中道:“潘大人勿要动气,格个是二小姐格帐呀,耐请看末哉。”   潘侯爷接过来看时,见果然是一篇帐目,什么房饭帐多少,家生店多少,绸缎店多少,洋货店银楼多少,零零碎碎的一篇帐目,差不多也有三千多块钱的样儿。   潘侯爷看了不懂,便问沉二宝道:“这是你的帐么?前天不是你和我讲过不欠别人的债么?”沉二宝听了,呆着个脸低头不语。金姐接口说道:“二小姐格两年生意勿局,一径亏空下来格呀,不过二小姐勿肯搭耐说罢哉。”   潘侯爷听了,想了一想,还没有开口,金姐又道:“说起二小姐格事体来,再要讨气也呒拨。格两年格生意,说末说勿好,到底还哝得过去,勿会去欠啥格债,吃着俚屋里向一个娘、两个阿哥、一个兄弟,四家头四支老枪,单是鸦片烟要三两开外哚。一榻刮仔才靠仔二小姐一干仔,一年里向格开销,少说点也要一千几百洋钿。旧年加二勿对哉,啥格阿哥讨家小,兄弟做生意,七七八八,去脱仔三千外势。   耐想二小姐前两年生意好点还勿要紧,刚刚旧年仔格生意只好做一个开销,洛里来实梗几化洋钿?实梗洛二小姐身上背仔三千多块洋钿格债,轧实说起来,俚自家一个铜钿才< 曾勿> 用着,阿要作孽!“金姐说到这样,沉二宝抬起头来对他说道:”耐少说两句哉呀!“一面说着,两只眼睛里头水汪汪的,含着一泡珠泪。   潘侯爷听了沉吟了一会,便又问金姐道:“二宝既然有这许多亏空,为什么瞒着我,不和我说?像这样的事情,也算不得什么大事,又为什么不早些和我商量?   多了我拿不出来,三千、五千的事情,也还算不了什么,为什么有心要不叫我知道呢?“金姐道:”倪一径搭二小姐说,叫俚搭耐潘大人商量,潘大人勿在乎此格,二小姐勿肯呀。“潘侯爷笑道:”这是个什么缘故呢?“说着,便回顾二宝。二宝斜倚在榻床上,把一只纤手托着香腮,低鬟敛袖的,只当不听见的一般。潘侯爷又问一声,二宝只不开口。金便含笑道:”倪搭耐潘大人说仔罢,二小姐是勿肯说格哉。二小姐格心浪,总道仔俚搭耐潘大人轧实是真心要好,勿是啥格假情假义,实格洛俚身浪欠仔债,瞒仔耐勿肯响起。晓得耐听见仔格件事体,定规要拨俚洋钿,教俚去还债格。俚要受仔耐格洋钿呢,好象是搭耐勿是啥真心要好,不过是有心想耐两个铜钱罢哉。要定规勿受呢,咦怕耐潘大人心浪要动气。潘大人耐想俚有仔实梗一个念头来里心浪向,自然勿肯搭耐说哉呀。“   这一席话,说得来圆转非常,有情有理,直把个潘侯爷听得好象醍醐灌顶,醇酒醉心,那心上的快活,一时间都说不出来,只微微含笑,把眼睛去看着沉二宝。   沉二宝也把眼光注在潘侯爷身上,好象有无限的深情流露出来。金姐又接着说道:“故歇上海滩浪格倌人,大家才是只认得铜钿勿认得人,对仔客人洛里有啥真心。   倪二小姐倒轧实勿是格号人嘛。耐潘大人< 曾勿> 来格辰光,二小姐一径搭倪说起,说上海格客人才靠勿住,只有耐潘大人末,气魄咦大,脾气咦好,上海滩浪实头难得碰着格。实梗洛格日子,二小姐肯留耐呀,勿然是洛里有实梗容易?格辰光,李宝珍李家里放仔三千洋钿──“金姐说到这里,沉二宝忽然”霍“的立起身来,红着脸说道:”耐末说说就要瞎三话四,越说越好听哉!豪燥点去罢,勿要勿着勿落格瞎说!“正是:   春满迷香之洞,宋玉魂销;花飞扶荔之宫,襄王梦断。   未知以后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一百六十八回 假缠绵爱语稳痴人 真懊恼芳心乖宿愿   只说沉二宝推着金姐的背叫他出去,金姐知道这个时候大功已成,便呵呵的笑着走了出去。潘侯爷见他走了,自然要和沉二宝亲热一番,软语温存,柔情婉转,那相爱的情愫自然是十分熨贴,百倍缠绵,也不必去说他的了。   到了明天,潘侯爷拿着一张四千块钱的庄票,要给沉二宝还债,却婉婉的对他说道:“你不肯拿我的钱,自然是和我真心要好。但是这个里头也有一个分别,若是你不欠什么债务,有心敲我的竹杠问我要钱,自然对我不起。如今你委实欠了一身的债,我又不是没有钱的人,我们两个人这样的交情,理应和你代还债项,算不得是敲我的竹杠。况且是我自家愿意给你,又不是你问我索取的,你受了怕什么?”   沉二宝听了,正颜厉色的说道:“潘大人,阿有处请耐照应点倪,勿要实梗。倪欠别人家格铜钿末,等倪自家去想法子。耐要搭倪还债末,慢慢叫末哉,故歇用勿着。”   潘侯爷见他说得这样侃侃凿凿的定不肯受,心上更加欣服,暗想:如今上海堂子里头居然也有这样的人。便也正色问道:“你一定不肯受我的钱,究竟是个什么道理?你倒要讲给我听听!难道你剪我不起,所以不要受我的钱么?”沈二宝把金莲一顿道:“耐格人真正缠煞哉!倪要看耐勿起末,也勿要搳脱仔几几化化客人,独做耐一千仔哉嘛!”潘侯爷道:“既然不是嘛我不起,为什么不肯受我的钱?”   沉二宝呆着个脸不肯说。潘侯爷再三追问,方才叹一口气道:“老实搭耐说仔罢,倪格做耐潘大人,勿是为啥铜钿,也勿是为啥势利。格辰光倪搭耐刚刚碰头,心浪向就有仔耐实梗一个人,一径丢耐勿脱。耐吃仔一台酒,一径勿来,倪心浪末牵记煞,面孔浪末说勿出。倪碰着格客人几几化化,一塌刮仔才勿来浪倪心浪。独独看见仔耐,像煞心浪有一种说勿出格念头,总归耐说一句闲话,跑一步路,你看仔总归呒啥勿对劲。格个里向,连搭仔倪自家也说勿出是啥格讲究。直到仔今年马路浪碰着仔耐,承耐格情看倪得起,搭倪也蛮要好,别人家看仔倪两家头总说呒啥希奇,洛里晓得倪心浪格事体。老实说,耐要倪那哼,只要耐说一声,倪总呒啥勿肯。故歇耐晓得倪欠仔亏空,搭倪还债,拨别人家看起来,好象倪搭耐要好才是假格,为仔自家欠仔别人家格债,呒说法洛,有心骗耐搭倪要好,叫耐搭倪还债。耐想拨俚笃一说,倪阿要难为情。就是耐自家心浪想起来,也要勿相信格呀!总当仔倪搭金姐两家头串通仔调耐格枪花,倪就生仔一百张嘴,也搭耐讲勿明白嘛。实梗洛倪情愿自家去想法子,勿要搭倪还啥格债,等别人家看看倪到底阿是格号只认得铜钿勿认得人格人。”   这几句话儿,真个说得来恩上加恩,爱中添爱。潘侯爷听了,不由得满面添花的道:“你的话虽然不错,但是你现在欠着别人的债项,这是讲不来的。我不知道也还罢了,我既然知道了,这件事情那有不和你还的道理?若是你一定不肯受,那就倒反不是真心和我要好,好象是假意撇清的了。”沉二宝听了,低着头沉吟一会,叹一口气道:“说起来,倪做仔生意,客人拨倪洋钿,阿有啥勿要格道理?不过今朝拿仔耐格洋钿,拨别人家说起来,总归说倪有心做仔圈套,敲耐格竹杠。轧实倪搭耐两家头要好,是样式样对劲仔格要好,勿是为啥洋钿勿洋钿。故歇实梗一来,像煞仔倪想耐格洋钿洛,格外巴结。轧实倪也勿是格号勿要面孔格人,耐也勿是格号碰碰上当的曲辫子,俚笃洛里晓得?”   潘侯爷听沉二宝说他不是轻易会上当的曲辫子,心上更觉合拍,便又对他说道:“你的话儿都是多虑,别人说你不是真心和我要好,只顾凭他们去说就是了。只要我自己心上明白,别人的讲论何必再去管他?如今你的真心我也知道的了,若要叫我看着你欠了一身的债,不来和你想个法儿,非但我心上过不去,你叫我的面子上也怎么的下得去?你们当倌人的人若真个一个钱不要,又何必要做什么生意?”   沉二宝正色道:“潘大人,耐倒勿要实梗说。倪吃仔格碗把势饭,做客人也有几等几样做法格呀!老实搭耐说,格个客人要是搭倪勿对劲格,等俚去多用脱两个铜钿,心浪像煞开心点。碰着仔搭倪对劲格客人,像煞俚多用仔一个铜钿,倪心浪总归有点勿舒齐。勿是啥吃仔把势饭,就拿铜钿买得动格。买倪格身体倒呒啥希奇,要买倪格心倒勿容易嚏!耐总当仔倪做倌人格末,总归只认得铜钿,勿认得交情,格末耐真正看错仔人哉!”   潘侯爷听了,连忙走过来对着沉二宝打了一拱道:“我的不是,说错了一句话儿,不要生气。”沉二宝忍着笑别转头去,道:“勿要嘘,算啥格样式呀!”潘侯爷又道:“你一定不肯受我的钱,我也没有别的法儿。我如今只有两条道路,凭你自家去拣。你若是不愿意我在你院中走动,你就不要受我的钱,我从今日起再也不来的了;你若是愿意我来走走的,你就老老实实的受了,不必和我客气。”沉二宝听了,呆了一回,方才说道:“格末真正也叫呒说法,耐说到仔实梗闲话,叫倪那哼再好勿受?”说着,便把那一张四千块钱的汇票接了过来,对着潘侯爷笑道:“谢谢耐!”潘侯爷也笑道:“今天这一张汇票,我不知费了许多的气力,说了无数的话,你方才肯赏我的光收了下来,我还要谢谢你呢!”沉二宝也微微一笑。   看官,你道沉二宝的这一篇反扑文章,可做得利害不利害?凭你潘侯爷这样的精明漂亮,也不因不由的一头钻进了他的圈套,一时间那里看得出来?自此以后,不到三个月的工夫,沉二宝的亏空都已经还得清清楚楚,头上手上的首饰金珠翡翠办得件件俱全,身上的衣服更不必说。论起理来,这个沉二宝以前上了姘戏子的这般恶当,几乎落在帐房里头,跌到么二上去。幸亏想着了个潘侯爷,居然被他钩上了手,做了他一个大大的救星,一节不到,差不多用了八九千块钱在他身上。在下做书的和他想起来,该应改悔前非,死心塌地的守着潘侯爷才是。那里知道他饱暖思淫,清闲不惯,以前为着姘戏子碰了这样的一个大钉子,他却一些儿警忌的心都没有。到了如今,亏空刚刚还掉,手里头才多了几个钱,不由得又想起那旧日的营生来,偷偷的瞒着潘侯爷,自己一个人到戏园里头去看戏,刚刚又是孽缘天凑,碰着了这个谢月亭。   沉二宝自从一见谢月亭之后,便眠思梦想的,害了个闻声对影的单相思。茶里也是谢月亭,饭里也是谢月亭,一天到晚只把个谢月亭的形容放在心上,车轮一般的旋转。就是见了潘侯爷,也有些失神落智的样儿。潘侯爷虽然有些觉得,只说他或者身体有什么不爽快,方才是这个样儿,便问他为什么这般模样,身体觉得怎么样。沈二宝随口支吾了几句,一心一意只想着个谢月亭一个人。想来想去,想不出个引他的法子,便硬着头皮,在戏园门口候着谢月亭出来,一把拉住了他,试他一试。虽然知道谢月亭的父亲管束得十分严紧,却只说不见得一天到晚看守住了这个儿子,不分好歹,且去碰个机会再说,或者竟会成就了好事也未可知。那里知道偏偏运气不好,遇见了谢云奎,受了他一场抢白。   回到公阳里院中,长吁短叹的好似失了心的一般。听得大姐阿招叫他起来,他赌气不答应。阿招一连叫了几声,发起急来,潘侯爷早已走上扶梯。沉二宝起先在公阳里的时候,本来是楼下房间,如今做了潘侯爷以后,便搬到楼上去,三间楼面都是沉二宝一个人的。当下阿招见沉二宝睡着不肯起来,心上十分着急,只得高声说道:“潘大人要动气格呀!”这个时候潘侯爷已经走进房来,见了沉二宝睡在那里竟不起身,心上也觉得有些不快,便对阿招说道:“他起来不起来,凭他的便,你去叫做什么!”   沈二宝听得潘侯爷发话,心上有些忐忑,便趁着阿招推他,一骨碌坐起身来,故意嗔道:“耐嘤嘤喤喤吵啥物事?潘大人来末,让俚来末哉嘛,俚咦勿是啥今朝头一转来格生客,要耐来浪发啥格极呀!”说着,便回过头来,对着潘侯爷说道:“耐听听看,俚笃赛过来浪当耐生客,阿要讨气!”潘侯爷见沉二宝睡着不理他,只说他有心怠慢,正要发作,听了沉二宝这几句话儿,不知怎样的方才心上的气不知走到那里去了,顿时盛气齐平,一言不发,欢欢喜喜和沉二宝谈了一回,方才就寝。   这里潘侯爷和沉二宝的事情姑且按过,再讲起那位从天津回来乡试的章秋谷来。   章秋谷自从在天津回来,回到新马路自己家中,见了太夫人和夫人并陈文仙等,自然大家甚是欢喜。这个时候已在七月十五之后,秋谷知道,要回到常熟本籍起了录遗文书,再到南京去录遗,是来不及的了。便去商约大臣陈荫孙陈宫保那里,求他起一套送考的咨文。这位陈宫保本来和章秋谷是同乡,又彼此都有了世谊,自然一口应允。隔了一天,果然就差一个差官送了一件咨文过来。秋谷接了这口咨文,免不得又自己去陈宫保那里道谢。陈宫保倒着实和秋谷谈了一回,见秋谷口如悬河的滔滔不绝,不由得心中暗暗称奇。秋谷谢过了陈宫保,正打算动身赴试,不想平空的有个岔子出来。正是:   相如善病,茂陵秋雨之宵;樊素多情,绮阁春风之夜。   不知后事如何,且待下文交待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一百六十九回 阻观光无端婴小极 喜同心着意护檀郎   且说章秋谷在家里头住了几天,正要动身到南京去,不想平空的忽然害起病来。   原来章秋谷素来怯热,到了夏间最爱吃那大莱馆里头的冰忌濂。只说这样东西十分爽口,到了嘴里头真个是凉沁心脾,寒凝齿颊,比那冰水浸的瓜果更觉得爽口些儿。   在上海的时候差不多天天要吃的,吃得多了,未免寒气凝积在脏腑里面发泄不出来。   到了秋天一定要啾啾唧唧的害些小病,秋谷也不去管他。此番由天津回来,在船上的时候天气正是十分炎歊,秋谷晚间睡觉,把那官舱里头的玻璃开得直直的,着实受了些海面上的风寒。到了上海,多吃了些冰忌濂。他夫人和陈文仙那里,檀郎久别,凤女多情,想来未免要接一接风。   偏偏这一个立秋很早,到了七月二十的那一天,便下了一场大雨,金风萧瑟,枕簟生凉,把一天暑气都赶得干干净净。章秋谷却就在这几天之内生起病来。二十二的那天晚上,章秋谷把书籍行李都收拾得停停当当,预备着明晚下船。那里知道到了二十三早上,章秋谷刚刚起身,便觉得身上有些不自在,眼花头晕,立脚不定。   章秋谷本来自己也懂些医道,他太夫人的医理也狠有些门路的,当下太夫人诊了秋谷的脉,知道是发寒热,便叫他在榻床上睡下,取了一条夹纱被,和他盖在身上。   直到夜间两点多钟,头上的热方才退清楚了,微微的出了一身汗。章秋谷自觉身躯疲乏,吃了一碗稀饭,便也上床睡了。   到了明天,章秋谷的寒热又来了,比上一回却觉得重了些儿。他太夫人等他退热之后便和他商议,叫他南京不必去罢,就错过于一场乡试,下科再去就是了,也算不得什么事情。依着章秋谷的性情,看着这个举人进士的功名本来原是可有可无的,所以在天津几千里路的赶回家来,一定要去乡试,原为着这位太夫人期望甚深,不容不去。如今听了太夫人这样的和他商议,自己也觉得有些支持不住,便对着太夫人道:“虽然错过一科没有什么,但是可以支持得来,还是去的为是。明天只要这个劳什子的寒热不来,立刻赶上船去,还赶得上学台的录遗,再迟就赶不上了。”   太夫人笑道:“你就是明天好了,我也不放心叫你一个人上路。你不要把我也当作那班势利龌龊的人,把功名富贵看得十分郑重。在我心上看起来,看着这个举人进士倒也是狠平淡的。不过你们章氏世代簪缨,门承通德,不得不在这里头图个出身就是了。”秋谷听了也笑道:“既然母亲决意如此,儿子一定不去就是了。”   太夫人又笑道:“若是我一定要逼着你扶病出门,不要说别的,只你这两位夫人只怕心上就要不快活了。”陈文仙在旁听了,微微含笑,也不作声。秋谷也笑道:“这个他们怎敢?”说着,太夫人见秋谷有些疲乏的样儿,便吩咐了陈文仙几句话,叫他好好招呼,自己便回房去了。   那里知道章秋谷的这个寒热发得甚是蹊跷,吃了几服药,非但不见一些儿功效,倒反的一天重似一天起来了。上一次的余热未清,接着第二次的重寒又至,到了后来竟是热得发狂谵语起来。只把一个章秋谷的夫人和陈文仙吓得个魄散魂飞,六神无主,只说这样的病热是有些尴尬的了。两个人衣不解带的昼夜伏伺,却一天到晚的愁眉泪眼,着急非常。还是章秋谷的那位太夫人,见了章秋谷这般病势,虽然心上有些焦躁,却究竟在脉理上有些把握,知道这个病是没有性命之忧的。见了他们两个人急到这般模样,免不得安慰一番,叫他们不要着急。这两个人听了略略放心。   章秋谷整整的病了两个礼拜,方才寒热来得轻些。他夫人和陈文仙两个却整整的伏伺了两个礼拜,这两个礼拜里头茶饭无心,梦魂不定,真累得这两个花容憔悴,神彩疏慵。   这一天章秋谷睡醒热退,睁开眼睛在床上四围一看,只见他夫人坐在床沿上,拉着他的手紧紧的贴身坐着。陈文仙却坐在里床,捏着一只粉团一般的拳头轻轻的和他捶腿。见秋谷睁开两眼,他夫人便连忙把手到他额上去试了一试,觉得余热已退,便问道:“你这个时候心上觉得怎么样?”秋谷道:“这个时候倒觉得狠爽快。”   他夫人便去倒了一杯温凉可口的洋参茶来。秋谷觉得寒热已经退了,便一谷碌在床上坐起。他夫人连忙要来扶他,秋谷摇头不要,接过洋参茶一饮而尽。陈文仙对着秋谷笑道:“你寒热才退,再睡一回儿养养精神也好。”秋谷道:“这个时候我觉得精神狠好,头目清凉,坐一回儿不妨。”   说着便抬起头来看了他们一会,觉得他夫人和陈文仙两个人的脸上比以前瘦了好些,狠有些楚楚可怜的丰致。从前是红衬湘桃,花呈妙靥,如今却是六铢衣薄,掌上身轻了。秋谷知道自己寒热来得利害的时候,他们两个人都是通宵彻旦的伏伺,心上十分感激,却对他夫人和陈文仙笑道:“我害了十几天的病,把你们两个人都累坏了。多谢,多谢!我心上感激得狠!”他夫人听了,握着他的手道:“阿弥陀佛,真正谢天谢地!如今巴得你渐渐好起来,我们已经心满意足的了。你生了病,我们伏伺你,这是我们做妇女的分内事情,那里当得你这般客气?难道我们还用得着客气么?”说着不觉一笑。   陈文仙也道:“如今你的病渐渐见轻,真是大家的运气。那几天寒热来得最重要的时候,昏迷不醒,连人都认不得,真是人都吓得死的!我生长二十岁,还是第一次受着这般的惊吓。如今我们虽然一般在这里伏伺你,心上却是十分宽畅。比不得那几天,真是急得上天无路,人地无门,替又替你不来。吃了药下去,仍没有一些儿效验。你想那个时候,怎样的叫人不要着急?如今幸而天地保佑,祖宗灵感,你的寒热也渐渐的退了,病也渐渐的轻了,我们心上一块石头也落下地了。至于你为着我们在你病中伏侍了你,你平空的忽然的和我们客气起来,那是再也不敢当的。   只要你以后处处自家保重身体,不要叫老太太和我们耽惊着急,我们就是不论怎么样,心上也是高兴的。辛苦些儿算得什么。“说着,也是横波一笑,目光澄澄的看着秋谷,好象要说什么话儿,却又没有说出来。秋谷听了陈文仙的这一席话儿,自然点头道是。他夫人听了,也不由得连连点头道:”二妹的话儿一些儿都不错,你以后自家要保重些儿才是。“   原来秋谷的这位夫人自从陈文仙进门之后,见他和婉非常,温柔有礼,两下谈论起来竟是二十四分的要好。陈文仙虽然不敢越分,这位秋谷夫人却早已和他姐妹称呼的了。当下章秋谷听了他夫人的话,也不开口,只把头略略的点了一点,却把左手挽了他夫人的手,右手握着陈文仙的手,三个人六只眼睛,就如闪电流光的一般,你看着我,我看着你,深深凝睇,脉脉含情,大家都觉得有无限的深思厚爱,在眼光中间流露出来。三个人无言相视了一回,秋谷觉得坐在床上不耐烦,便跨下床来走了几步。陈文仙恐怕他病后力弱,连忙拉着他的右手,紧紧的贴身扶着他。   章秋谷也觉得头目森然,脚下无力,便随意躺在榻床上,和他们两个人讲些闲话。   一会儿,太夫人走过来看他,见他精神甚好,也自欢喜。   自此以后,章秋谷又在家里头一连养了半个月的病,方才精神复旧,二竖潜逃。   这半个月里头在家里没有事情,一天到晚除了陪侍太夫人讲些闲话之外,成天的只和一妻一妾相对,喁喁对语,款款相偎,纤手扶搔,芳心熨贴。茗碗药炉之畔,搀和着许多的粉晕脂痕;添香伴影之宵,平添出无限的幽欢密爱。章秋谷虽然在家养病。却倒享受了许多的艳福。从此以后,章秋谷和妻妾的恩爱平空的又添了几分。   到了中秋节后,章秋谷已经照常出门。辛修甫和王小屏两个听了秋谷病愈,便两个人同着来看他。秋谷和他们谈了一回,辛修甫和王小屏为着他错过了乡试,甚是替他可惜。修甫道:“如今乡试改了策论,你是向来留心古学的,一定可以有些把握,可惜你又偏偏生起病来!”王小屏也道:“你这一场病生得真是凑巧,早不生病,迟不生病,偏偏的正在那几天录遗的时候生起病来,眼看着一个举人生生的送掉了,岂不可惜!”   秋谷笑道:“承你们两位这般关切,足见盛情。但是据我想起来,现在的这般时局,国势阽危,前途黑暗,这个举人就使中了,也没有什么道理。我的性情你们是知道的,本来不把功名不功名的事情放在心上,就是错过了也算不得什么。”辛修甫道:“虽然如此,但是如今这般势利卑鄙的时代,中个举人却要占无数的便宜,你也不要把举人看得这样的一个大钱不值。”秋谷笑道:“你们两位都是举人出身,我也不是一定把举人、进士看得一文不值。但是一个人的声价,是从学问经济上来的。一个人只要有了真学问真经济,就不中举人、进土,他的声价也不见得就会低些。那一班没有学问的饭桶,就是中了举人、进士,依然还是一个庸庸碌碌的饭桶。   照这样看起来,这个举人又何必一定要中他呢?“正是:   高谈惊座,春生舌本之莲;往事如烟,肠断秋娘之泪。   不知以后如何,且待下文交代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一百七十回 发清言高论寄牢骚 访桃源良朋联伴侣   却说辛修甫和王小屏听了章秋谷的话儿,辛修甫便又向他说道:“你的话虽然不错,无奈我们既然生在这般卑鄙龌龊的时代,大家都把这个举人、进士当作一件最宝贵的东西,这个举人、进士便也自然而然的做了读书人必不可少的对象。即如你具着这般雕龙绣虎的才华,又怀着这般治世长民的经济,功名的两个字儿自然不放在你心上的了。但是你平日之间常常的对我们说,大丈夫不能独当一面,建节拥旄,便当为节度参军、平章幕府,庶几虽然不握大权,还好借着这个机会做些事业。   照你这般说起来,如今只要有个督抚大员来请你当个幕府,你是一定愿意的了。但是如今的那班督抚,也都是些以耳为目、不分黑白的人。若是放着个一窍不通的太史公或者进士公在那里,再放着个才学兼优的你在这里,两下比较起来,你看他还是愿意聘请个有功名的太史公、进士公,还是愿意聘请个没功名的你?你只要这般一想,就知道这个举人、进士也不是当真没用的废物了。“   章秋谷听了,笑着说道:“承你这般谬赞,把我说得这般的才学兼优,只怕你未免有些违心之论罢。”辛修甫道:“我倒不是违心之论,只怕你倒有些拂意之谈。   如今闲话休提,你只说我的话儿究竟可是不是?“秋谷想子一想道:”就大势看起来,自然是你的话儿不错。如今的那些督抚部院的大员,都是庸庸碌碌的多。矫矫铮铮的少。但是十步之内必有芳草,十室之邑必有忠信。现在的大员里头也未始没有爱才如命,求贤若渴,和毕秋帆、林则徐、尹继善一般的人,不过我们没有遇着就是了。大抵这样的人自然的腹有经纶,胸藏韬略,秉天独厚,得气之清,和那班酒囊饭袋的督抚不同。所以他看起人来也能独具只眼,拔英雄于未遇之时,识豪杰于穷途之会,卑躬屈己,任贤使能,自然的就能功盖国家,泽及百姓。这样的人,我们当他的幕府,借着他的力量,自然好做些事业出来。若是那种瞎了眼睛,全无经济的督抚,我们就使在他的幕府里头,他也未见得肯听我们的话儿,我们也未见得做出什么事业。像这样的人,本来只认得翰林、进士,那里晓得什么叫做学问,什么叫做经济?这样的去取,那里有什么声华价值?我们躲着他还恐怕来不及,那里还肯去当他的幕府?“   王小屏和辛修甫听了章秋谷的这番议论,心上十分叹服。辛修甫便点一点头道:“你这番议论真个痛快非常。但是你把那班酒囊饭袋骂得未免过分了些。万一给人听见,传到这一班宝贝的耳朵里头去,一定要把你当做个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般,你也何苦去做这样冤家呢?以后我劝你还是收敛些儿,不要这般的冲墙倒壁,无故骂人,这才是个明哲保身的道理。”秋谷听了修甫这几句劝他的话儿,觉得心上悚然一动,对着修甫拱一拱手道:“你劝我的说话真是金玉之言,我以后自当谨慎。   但是我方才的话儿原是平空发论的,并不是有心骂人,况且我也不是把他们那班做大员的人一笔抹倒,把他们看得没有一个好人,也不过随口说说罢了。多谢良言,永当铭佩。“王小屏听了接口笑道:”你向来是个狠豪爽的人,怎么如今似变了一个人的一般,文绉绉的这般客气,这是什么道理?“   章秋谷听了,不觉有些好笑起来。正要开口,王小屏又对他说道:“闲话少说,你可知道我们今天到你这里来,是为着什么事情?”秋谷道:“你们两位大概是听说我近来在家养病,所以跑到这里来看我一下,想要和我谈谈,可是不是?”辛修甫道:“我们今天的跑到你这里来,虽然也可以算得是为着问病来的,却究竟不是我们心上的事情。你在上海多年,你可知道有个卧云阁在什么地方?”秋谷听了,不知道他们心上是一件怎么的事儿,更兼满肚子里想不出这个卧云阁是个什么店号,沉吟了一会道:“这个卧云阁,我实在肚子里头想不起来,你要问这个卧云阁做什么?”王小屏笑道:“你这个人岂有此理!怎么记忆力竟是这般不济?去年十二月里头的事情,难道就当真忘了不成?”秋谷听了,兜的把这件事儿提上心来,方才恍然大悟。   看官,你道究竟是怎样的一回事情?原来章秋谷去年十二月在一品香遇着一个少妇,看他的年纪却差不多已经有二十八九岁的样儿,却生得身段玲珑,丰姿活泼。   那一双俊眼闪闪烁烁的,波光飞舞,流动非常,好似那两丸水银、一汪秋水,觉得别有一种飞扬流丽的丰神。秋谷看了他一眼,不觉心中一动,暗想这个人虽然年纪大些,身段却着实不差。想着便不由得回过头来去再看一眼。那少妇正从扶梯上缓缓的走上楼来,忽见第八号门内立着一个二十上下的美少年,细腰窄背,白面朱唇,气概轩昂,仪容俊伟,端端正正的和他打了一个照面。那少妇见了心上也不觉跳了一跳,把头一低,走了过去。心上暗想:这是个什么人?觉得眼睛里头从没有见过这般人物。心上这般想着,便也不因不由的回过头来,刚刚的又和秋谷打了一个照面。两下的眼光一对,那少妇不觉面上一红,急急的别转头去。走到第十一号房间门口,又回头瞟了一个眼风,便轻移莲步,走了进去。   章秋谷看丁,心上狠有些儿摇动,便也跟着他走到第十一号房间门外,有意无意的立定了脚,往里一张。只见那少妇同着一个滑头滑脑的少年男子并肩促膝的坐在一处,正在那里交头接耳的不知说些什么。秋谷见了,心上暗暗的好笑,知道他们两个人也不是什么好勾当,便趁着他们两个人都没有看见,连忙缩了回去。回到房内,正见侍者拿着一瓶克里沙进来,秋谷便问他:“十一号里头的那个少妇,你认得不认得?”侍者笑道:“这个人就是大马路聚贤坊卧云阁的女东家,上海租界上狠有名的一个私货。怎么章老爷倒不认得?”秋谷听了,方才知道就是卧云阁烟灯的女东家,以前也听见别人说过有这样的一个人。暗想这个人倒狠不差,看着他这样的身段圆融,秋波宛转,他一定是风情旖旎,格调温存。几时倒要去赏识赏识他,看究竟是怎样的一个风味。   隔了一天,章秋谷便想要到卧云阁去请教请教这位女东家,便邀着辛修甫、王小屏、刘仰正,四个人一起同去。到了卧云阁门口,只见是个两楼两底的住房格式,下面两间横七竖八的铺着几张烟榻,许多短衣窄袖的人横在榻上吸烟,吸得烟雾腾腾的。章秋谷和辛修甫等看了这般模样,如何坐得下去?正想回身走出,只见屏门背后走出一个少妇,把他们几个人看了一眼,就满面堆下笑来,口中打着一口绝圆的苏州白道:“唔笃几位阿是来吃烟?问搭地方龌龊煞格,阿要到楼浪去罢?”间秋谷一眼看去,果然就是昨日在一品香相遇的人。听得请他们到楼上去,便对着众人把手招招,跟着那少妇一同走上楼去。那少妇高高兴兴的在前引导。   走到楼上,也是一并两间。那少妇同着秋谷竞走到自己卧房里去。秋谷等举眼看时,见一房间都是红木器具,铺设得狠是整齐。靠窗一张红木烟榻,明晃晃的点着一盏烟灯。那少妇请他们坐下,叫一个小大姐倒上四杯茶来,自己又拿出一付烟具来摆在大床上,点好了灯,对着秋谷笑道:“请靠歇吃筒烟哩。”秋谷摇手道:“我们都不吃烟的,你不用让我们,你自己请罢。”那少妇对着秋谷把嘴唇动了一动道:“倪也勿吃格呀。”说着,便问四个人尊姓。秋谷一一和他说了,不免也问问他的来历,那少妇也一一和他们说了一遍。原来这个少妇本来是常熟人,娘家姓尹,是个江苏候补道的姨太太。后来男人死了,大太太分了几千银子给他,把他打发出来。如今没奈何,只得在这里开个烟灯,暂图糊口。正是:   多情杨柳,谁怜昔日之腰?薄命桃花,莫问东流之水。   不知后事如何,请待下回交待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一百七十一回 证心期三生传慧业 听眉语一晌醉风情   且说那位卧云阁的女东家,把自己的出身来历约略和章秋谷等讲了一遍。说到那身世飘零之处,不由得有些凄楚起来,低着头叹一口气。章秋谷便走过去,握着他的手,上上下下的打量一番,喝一声采道:“好得狠,真是个绝代佳人,将来不知道那一个人有福消受你这样的一个人呢!”那女东家听了脸上一红道:“倪是老太婆哉,啥格好呀!”说着,却把章秋谷的手紧紧的握了一握,笑盈盈的飞了一个眼风。秋谷也还飞了他一眼。正在有些意越神飞之际,忽然听得楼下人声鼎沸起来,许多人的声气闹成一片。   章秋谷和辛修甫等都吃一惊,大家立起身来,问楼下什么事情。那女东家按住了章秋谷道:“俚笃格排流氓坯,一径是实梗格。呒啥事体,唔笃坐末哉。”秋谷听了把眉头皱了一皱,正要开口,忽然又听得楼下的那几个人大嚷大笑在那里讲话,讲的话儿一句句的听得十分清楚。只听得一个人笑着说道:“今天老二找着了主顾,这个老枪的身段却着实的不差,今天晚上广东货吃了。”说罢,大家都拍手打脚的哈哈大笑,闹得个鸦飞雀乱,烟起尘喧。这个女东家听了这几句话儿,不由得脸上一阵阵的红起来,含羞带笑的对着章秋谷说道:“耐听听看,格排杀千刀阿要面孔,随便啥格闲话总归说得出格。”   章秋谷的性情本来最恨的喧嚣烦嚷,最喜的沉静清闲。方才进门的时候,看着那些吃烟的人都是些不三不四的流氓,连一个规规矩矩的人都没有在里头,就有不愿意进去的意思,却被这位女东家自己走出来,把他们邀上楼去。章秋谷虽然跟着他一同上去,心上却暗暗想道:这个地方,那班来的人未免太庞杂了些,不是我们可以常常来的。如今听得楼下喧扰到这步田地,那里还坐得住,便急急的立起身来要走。那女东家一把拉住了秋谷的衣服,再也不放,只问他为什么要去。章秋谷对着他把头摇了一摇,也不说别的,只说我们有要紧事情去了,改日再来。那女东家听了,明知道是为着方才楼下喧闹的缘故,所以急着要去,心上十分不舍,便低低的对秋谷道:“耐阿是嫌比倪搭地方龌龊,坐才勿肯坐歇?倪要搬场哉呀,搬仔场蛮清爽,呒拨啥别人来,耐要来格嘘!勿然末倪一淘吃大菜去阿好?”秋谷听了,知道他有心俯就,便去他耳边低低的说了几句。那女东家呆了一呆道:“格末耐几时有工夫呀?”秋谷道:“明后天有空就来。”那女东家又拉着秋谷道:“耐勿要骗倪呀!耐骗仔倪,是倪勿来格。”秋谷道:“这个自然,那有哄你的道理?”   辛修甫见了微笑不语。王小屏见了便哈哈的笑起来,对着章秋谷扮个鬼脸道:“你吊膀子的本领着实不差,我们和你在一起吊膀子,总吊你不过,这是个什么缘故?”那女东家听了把头一扭道:“啥格吊膀子勿吊膀子,倪才勿懂格。”王小屏笑道:“你懂也罢,不懂也罢,停几天你们两个人做成了交易,看你再说不懂!”   那女东家听了着实的有些不好意思,要说什么却又没有什么说的,只得别转头去,洋洋的笑道:“倪一塌刮仔才勿晓得,耐去瞎三话四,勿关倪事。‘’王小屏正还要和他取笑,章秋谷连忙对他摇一摇头道:”算了,算了,我劝你少说几句罢。   “王小屏笑道:”阿唷!你们大家看看,刚刚吊膀子吊得有些意思,就这般舍命相帮。我也劝你将就些儿罢。“说得大家都哈哈一笑。   章秋谷道:“你要和他闹俏皮,讲笑话,听你一个人坐在这里,慢慢的闹你的就是了。我们却没有工夫奉陪,要先走一步了。”王小屏把舌头一伸道:“那还了得!这个人已经是你的禁脔,我就有天大的胆量,也不敢挨他一下。万一个你和我吃起醋来,你的气力又大,拳棒又精,我区区鸡肋,那里当得起你的尊拳?给你一拳打死了,叫我到那里去叫冤?”这几句话儿,说得连女东家也笑起来。章秋谷笑道:“这个时候,我也没有工夫和你斗口。”说着便走过去,一把拉着王小屏的手往下便走,好似提着个小鸡一般。王小屏连连叫道:“我走,我走,你不要动手!”   秋谷听了,方才放手。大家走下扶梯,那女东家竟送下楼来,直送到屏门外面方才回去。到了明天,章秋谷把这件事儿不知道忘到什么地方去了,竟从此没有去过,也从此没有见过这个人。   如今听得王小屏提起去年旧事,心上方才想起这个人来,便也笑道:“怎么我如今的记忆力竟弱到这般田地,竟把这件事儿遗忘得干于净净?不是你们提起,我那里还想得出来。但是这个人,我自去年直到如今一径没有见过他的面,可不知道这个时候还在大马路不在大马路?”王小屏道:“老实对你讲了罢,我和修甫昨日两点钟到南诚信去找个朋友,恰恰的就遇见了他。我和修甫和他只见过一面,模模糊糊的一时记不起来,他却不知怎样的,一见了我们两个就认得我们是和你一起的人。我们倒和他谈了半天,他说如今搬到法马路去了,再三再四的和我们说,要请你去一趟。今天下午四点钟,他在南诚信老等,等候我们去了,大家一同到他那里去。在我们面前说了许多好话,一定要我们和你同去,说是有什么紧要的话儿他要和你说。我和修甫倒一口答应了他,讲明今天和你一同到南诚信去,所以我们两个人特地前来奉邀同去。这个时候已经差不多有三点多钟,我们就此起马何如?”   秋谷忽然笑道:“我倒忘了,还没有和你们贺喜。”辛修甫和王小屏都愕然不解道:“我们有什么喜事,要你贺喜?”秋谷笑道:“你们两个新做了卧云阁女东家那里的相帮,头衔新晋,封号荣加,堂堂的二品封典,松翎绿顶,荣耀非常,怎么不要和你们贺喜呢?”这几句话,把辛修甫和王小屏说得都狂笑起来。王小屏笑着说道:“你这个人委实的可恶,我们辛辛苦苦的和你带了一个信,不指望你的酬谢罢了,倒反要取笑我们!把我们当做烧汤乌龟,天下那有这般情理?”章秋谷笑道:“你们既没有当他的相帮,为什么要拼命的和他拉客人?这叫做箭在弦上,不得不发!”   修甫微微一笑,对着秋谷道:“我们已经来了多时,骂也给你骂了,取笑也给你取笑了,我们就算是个相帮,来请你这个客人的,就请你和我们一同去罢。”秋谷慢慢的笑道:“这几句话儿不过大家打个哈哈罢了,也不是安心要骂你们。”王小屏连忙拦住他道:“走罢,走罢,不用讲闲话了!”秋谷故意问道:“走到什么地方去?”王小屏听了嚷道:“你不用装胡涂,装胡涂也不中用!”秋谷笑道:“我不是装胡涂,委实这几天还不能出门,只好改天再奉陪你们的了。”王小屏道:“你要说谎也不是这般说法的。你说这几天不能出门,昨天晚上在陆丽娟那里吃晚饭的是那一个?”秋谷笑道:“昨天觉得精神好些,所以到丽娟那里去坐一回儿。   今天忽然又觉得精神不济起来,所以不能出门。这个算不得说谎。“   王小屏听了,一时说不出什么来,只得说道:“我们昨天已经一口应许了他,一定和你同去。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委屈你些同去一趟的了。”秋谷听了便立起身来,对着王小屏打了一拱道:“对不起,我今天当真不能出去,先给你陪个礼儿好不好?”   王小屏听了,不由得心上有些着急起来,道:“你的去不去不干我事,但是我昨天在他面前拍着胸脯一力担承的,今天你不肯去,好象面上有些不好看。更兼他和我当面说明,只要把你同到南诚信去,便重重的送我一分酬仪。如今你不去,连我的酬仪都不得到手了,这便怎么样呢?”秋谷听了一笑,也不开口。   辛修甫对着王小屏笑道:“怎么你这样的一个人也忽然胡涂起来?这样就口馒头的事情,他那里肯不去,不过口中说说罢了。”王小屏听了恍然大悟,也笑道:“我只为急于要得他的谢仪,就连这件事情的利轻利重都忘了。这件事情在他身上是大有便宜的,我不过想得些表面上的利益就是了。只想着自己身上的便宜,却忘了别人身上的利益。这样一件小小的事情尚且如此,怪不得如今的那班饭桶办起公事来,只知道一味的拼命要钱,却不顾以后的许多祸患。‘利令智昏’,古人的说话果然不错。”秋谷笑道:“讲讲闲话,忽然发出这样的大议论来,足见你是个古文家,讲的话儿都是胎息《史》《汉》的。”王小屏不觉笑道:“算了罢,不用俏皮了。你要是去的,我们就一同去;你若是不去,我们就对不起,要少陪了。”   秋谷不语,却把桌子上的电铃一按,“噶啷啷”的响了一阵。门帘起处,便走进一个家人来,秋谷叫他去取件夹纱马褂出来。辛修甫便向王小屏道:“何如?我就知道他不肯不去的。”秋谷微笑不语。一会儿马褂取了出来,三个人一同出门,各人坐上包车,不到一刻,早已到了法大马路南诚信门外。   原来这个南诚信是个绝大的广膏烟灯,却是个住家野鸡的总会。上海的那班野鸡妓女,只有那些住家野鸡里头着实有几个出色的,大马路长裕里头的已经差了好些,那些在四马路拉客人的野鸡妓女都是些下等的蹩脚货。所以上海那班爱打野鸡的人,略略上等些的,都是到南诚信去细细的物色那班住家野鸡。每天下午四点钟的时候,那些野鸡妓女便接踵而来,老的少的,妍的媸的,似海滩上晒蚌蛤的一般,挤得个层层叠叠。章秋谷等来的时候,正是那班野鸡妓女上市。章秋谷刚刚走到第二层楼上,早见迎面走过一个三十多岁的丽人来。正是:   绛唇珠袖,十年烟月之狂;泥玉焚兰,一觉风尘之梦。   不知以后如何,且待下文分解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一百七十二回 赋皇华小星随使节 开绮席大尉遇佳人   且说章秋谷同着辛修甫等走到南诚信第二层楼上,蓦然见一个三十多岁的丽人从斜刺里慢慢的走过来。秋谷远远的看着,只说就是那位卧云阁的东家,紧着抢过几步,想要和他说话。那里知道走到面前,两下的眼风刚刚碰了一个针锋相对。那丽人见了秋谷,秋波一定,好象要和他说话的一般。秋谷见了不觉呆了一呆,原来不是那位卧云阁的东家,别是一个袅袅婷婷的少妇。只见他身上穿著一件湖色熟罗夹袄,下着玄色绉纱夹裤,内家结束,雅淡梳妆。盈盈宝靥,经酣春晓之花;浅浅蛾眉,黛画初三之月。纤腰约素,莲步凌波,大大方方的走过来;没有一些儿小家子的气派,觉得另有一种雍容华贵的丰神,竟像个大家眷属一般。却是皱着个眉头,垂着个眼睛,无精打彩的好象有心事的样儿。秋谷和他擦肩走过,细细的打量一回,心中暗想这个人怎么这般面熟,看他这个样儿,一定心上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。红颜薄命,从古以来都是如此。   正在这个时候,早见那丽人忽然回转身来,抢行几步,把章秋谷等几个人着着实实的看了几眼,忽然对着辛修甫说道:“阿呀,辛老爷嘛!多时勿见,实头勿认得哉!”辛修甫也猛然想起道:“你是北京的赛金花!听说你吃了官事,回到苏州去了,怎么会到这个地方来?”赛金花听了,叹一口气道:“倪格事体,一时说勿尽几化,故歇就来浪格搭小房间里向坐歇,等倪慢慢里搭耐说。”辛修甫听了点一点头,便同着赛金花走到左首一间房内,大家坐下。章秋谷到了这个时候,方才也想起这个北京城中香名鼎鼎的赛金花来,便笑着对他说道:“你认得我不认得?”   赛金花看了秋谷一眼道:“面熟是面熟煞,想倒想勿出嘛。”秋谷笑道:“四年之前,你在天津东天保的时候,我在你那里碰过一场和。今年六月里头,你还没有闹那银翠的事儿以前,我同着一个姓姚的到你那里去过一次。只怕你贵人多忘事,记不得我这样一个人的了。”赛金花听了,又抬起眼睛来看了秋谷一眼,忽然面上一红道:“划一耐是章二少嘛!六月里向耐来仔一埭,一径勿来,倪末倒一径心浪牵记煞。”章秋谷笑道:“多谢,多谢!不敢当。”   王小屏在旁看了,“格”的一笑。赛金花乖觉。连忙说道:“耐也是一径照应倪格老客人,生来该应牵记格嘛,啥格客气得来。”说到这里,便又回过头来向辛修甫道:“说起倪格事件来,格末真正叫作孽。”赛金花说到这里,章秋谷叉口说道:“我自从七月出京以后,在天津听得你遇了官事,后来又听得说你回苏州去了,这个里头究竟怎样的一回事情?你何不讲给我们大家听听。”赛金花听了,便把自己的事情略说了一遍。   看官,你道这个赛金花究竟是什么人?原来这个赛金花,就是那以前的状元夫人傅钰莲、中间的江南名妓曹梦兰、后来的议和大臣赛二爷。在我们中国的历史里头,狠有些儿系属的。那傅钰莲在历史,有一部《孽海花》的小说里头,已敷叙得明明白白,把那位状元公改了个名字叫金雯青,把傅钰莲改了个名字叫傅彩云。后来这位状元公死了,这傅钰莲正是水葱儿的一般,水也掐得出的人,那里守得住?   那位状元公的太太也知道他万不是个守节的人,便给了他几千银子,好好的打发他出去。傅钰莲自从出来之后,便改了个名字叫曹梦兰,到上海去重做生意。枇杷花下,倒也车马如云,并不寂寞。这个傅钰莲本来是个色艺双绝的名妓,做起生意来自然十分顺手。一班客人知道他是那位殿撰公的姨太太,大家都还赶着他叫状元夫人,这状元夫人曹梦兰的声名便大燥起来。过了几年,曹梦兰的年纪渐渐的大起来,生意却渐渐的退起来。曹梦兰心中着急,听得人说天津地方的生意狠是好做,便又改了个名字叫赛金花,到天津去做了几年。果然香名大噪,着实多了几个钱。便买了几个讨人,到京城里头开了一家堂子,赛金花便做起本家来。   那一年联军进京,德国的华德生是个联军总统,赛金花听了这个华德生的名字,猛然想起以前的事情来。原来傅钰莲跟着那位殿撰公出使德国的时候,华德生还是个陆军大尉,在跳舞会里头见了傅钰莲,觉得眼睛里头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丽人,心上十分羡慕。傅钰莲看着华德生也觉得有些心动。你爱我的英姿飒爽,我爱你的倩影娉婷,四目偷窥,两心互印,早已种下了一个相思种子在两个人的心里头。华德生看了一回,想要和钰莲讲话,无奈欧洲各国的礼法,男子见了女子,若没有相识的人介绍是不能冒昧自荐的。华德生徘徊了一会,恰恰遇着一个外务部的朋友和傅钰莲素来相识,华德生大喜,便托他做了介绍,和傅钰莲执手相见。傅钰莲的德语本来是狠好的,两下殷殷勤勤的谈了一回,脉脉深情,盈盈遥愫,眼波互证,心事交期。两个人虽然不说什么,心上恰都存着一个偷香窃玉的心期,送雨推云的襟绪。   从此以后,华德生便常常的和傅钰莲来往,傅钰莲也往华德生寓里头去了好几次。   至于他们两个人究竟有无暖昧的事情,在下做书的却没有调查确实,又没有自家眼见,不敢一定说是怎么样,只好付之缺如,作个疑案的了。   只说傅钰莲自从回了中国之后,和华德生两个人一个在亚洲之东,一个在亚洲之北,波涛万里,萧艾三秋,床空翡翠之衾,枕冷鸳鸯之梦,绣帏锁夜,宝鸭无温,未免觉得十分惆帐。起先的时候,两下还常有书信往来,直到那位殿撰公天上修文,傅钰莲风尘再堕,两止下方才绝了音信。如今听得联军的总统是华德生,不觉得旧梦重温,余情复续。却还怕这个华德生不是自己意中人,便写了一封德文信去给这位联军总统,问他是不是一千八百九十二年,在德国京城曾任陆军大尉的华德生,下面注了个傅钰莲的德文名字,想个法儿叫人送去。   这一封信去不多时,早见四个德国马兵牵着一匹空马,拿着一封华德生的回信来,给赛金花看了。那信上无非历叙如何如何的想念,怎样怎样的相思,如今得了他的消息,又怎样怎样的喜慰,请他立刻就到行营相见。赛金花看了来信,知道这个联军总统果然就是自己的意中人华德生,心上自然欢喜更喜他事融多年,地位又彼此大相悬绝。从前在德国相见的时候,一个是堂堂的公使夫人,一个是小小的陆军武弁,两下比较起来,还觉得傅钰莲的地位胜些。如今隔了多年,华德生已经升了陆军大将,此番奉命专征,又是各国公举的联军总统,威权赫奕,势位非常。更兼掌着全军的生杀大权,一个北京城都在他掌握之内,就是我们中国的大皇帝,到了这个兵败势危的时候也要让他三分。这个赛金花却是丽质埋尘,红颜薄命。飘茵堕溷,转徒流离,凄凉金谷之花,寂莫章台之柳,年华老大,憔悴堪怜。和华德生比较起来,一个当年的公使夫人,如今却做了风尘娼女;一个是当日的陆军大尉,如今却升了阃外元戎:真个是贵贱悬殊,云泥分隔。赛金花虽然写了这一封信,心上却也虑着他未见得还记得我这样的一个人。那里知道华德生回了一封信来,信里头说了许多情话,说得个缠绵宛转,眷念非常。并且还派了四名马兵牵着一匹空马,要请赛金花立刻就去。   赛金花自然喜出望外,便连忙重施脂粉,再挽云髻,换了一身衣服,打扮得娇娇滴滴的,千般旖旎,万种风流,虽然年纪大些,却着实还看得去。赛金花本来原会骑马,便上了马按辔徐行,一直进了内城。从午门进去,只见龙楼如故,凤阁依然,日射昭阳,花飞御苑,依旧还是旧日的规模,只不见一个内官宫女,眼睛里头看见的,都是些异言异服的洋兵。赛金花看了,不觉也动了些爱国的热心,心上十分感慨。   一面看着,不觉已经到了正大光明殿侧首的南书房。华德生满面笑容的抢步相迎,两个人紧紧的拉着手握了一握,相携坐下。赛金花看那华康生时,只见比以前雄壮了好些,气概堂堂,威风凛凛,深目隆准,火色鸢肩,胸前佩带着许多的宝星,闪闪烁烁的光华飞舞,耀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来。赛金花便对着他嫣然笑道:“恭喜你立功万里,总统诸军。地球上的人,那一个不知道你是个绝世的英雄,过人的豪杰!我们自从那一次在德国公园别后,只道今生今世再见不着你的了。不想天缘凑合,居然彼此相逢,真是再也想不到的。”说着,不觉眼圈儿一红,低下头去。华德生见赛金花和自己隔绝多年,依然的华彩照人,丰姿替月,眉弯浅黛,颊晕深红,觉得他走到面前,好似一盏绝大的电灯一般耀得眼光霍霍的,一时捉摸不定。正是:   萧郎久别,莺花南国之思;倩女离魂,烟雨西方之梦。   不知华德生说些什么,请看下回去便知分晓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一百七十三回 慰离悰倾心结幽愫 上手本屈膝拜红裙   且说华德生见了赛金花,心上十分高兴,紧紧的握着赛金花手,对他说道:“我们一别十数年,不意又在此间相遇。且喜你丰姿不改,颜色依然。我们两个人的这番相见,虽然不是天缘凑合,却也全亏了你们中国的那班团匪闹出事来,我们两个人方才得有这般欢聚。论起来,还是这班团匪的功劳。”说着,不觉拈着胡子哈哈大笑。赛金花听了也笑起来。两个人诉了一回别后的相思,说了一番多年的离绪。华德生便把自己的事情,怎样的和内阁大臣的女儿结婚,怎样的推升陆军大将,怎样的奉诏东征,约略说了一遍。赛金花也把自己夫死复出,重落风尘的事情,一字不瞒,告诉了华德生一遍,叹了一口气道:“我们十余年不见,你却十分得意,官居大将,名动全球。我就弄得这般模样,萍飘蓬转,重入火坑,将来还不知作何归结。想起那以前的事情来,真个是追想当年,不堪回首!”说到这里,不觉天良激发,打动了他的心事,一阵心酸,扑簌簌的流下泪来。华德生见赛金花忽然下泪,连忙携着他的手,切切的安慰他道:“你不必这般伤感,我们故人相见,正该大家欢喜才是,怎么倒伤心起来?你心上有什么不遂意的事情,只顾和我讲就是了。只要我办得到的,无不和你尽力。”说着,便取出素巾,和他拭泪。   不想这个时候,赛金花当真的把自家的心事提了起来。想着自家年纪已经将近中年,婪尾花残,茶蘼香老,春光零落,前路苍茫,终究不是个了局。将来自己的这个身体都不知怎样的一个归结。想着那以前的锦绣繁华,看着这现在的风尘沦落,心上已经酸酸的要流下泪来。更兼想着以前那位殿撰公没有死的时候,待自己也着实不差,偏偏的要这般拼命的混闹,想起来委实有些对他不起。想到这里,不由得天良萌现,竟呜呜咽咽的哭起来。华德生见赛金花竟哭起来,心上十分难过,连忙拉着他的手,低低的劝慰一番。赛金花触动了真伤心,一时那里劝得住。华德生虽然是个一刀一枪的马上英雄,到了这个时候也被他哭得儿女情长、英雄气短起来。   呆呆的看了一回,看着他无可劝解,只得附着赛金花的耳朵,说了无数的柔情软意话儿,央恳他不要再哭。   赛金花见他这样婉婉转转的殷勤相助,觉得自己吃了半世的把势饭,相识的客人也不知多少,从没有遇着这样一个温柔熨贴的人。就是那位状元公,看待自己虽然狠好,也没有这样真心体贴的。心上觉得感激非常,便拉着华德生的手,委委曲曲的泪流不止。华德生看了,知道他拉着自己的手向他流泪,是感激他的意思,不知怎样的,也有些酸鼻起来。深深款款的慰藉了一番,赛金花方才拭泪回欢,敛悲作喜。这一夜,赛金花自然是不回去的了。十年契阔,一晌温柔。一个是南国佳人,风情无限;一个是欧洲名将,华彩非常。玉漏宵沉,凤城夜永,枕上之云鬟斜堕,暗中之芳泽微闻,春融红玉之酥,露渍胭脂之汁。罗帷私语,声声之小凤频呼;玉体横陈,惜惜之檀郎欲醉。这一夜的情形,自然和别人的情景不同。   到了明天,华德生和赛金花说,中国派了议和大臣洪理章前来议和,刚刚营里头没有精通中国文字的翻译,要请赛金花当个翻译的文案。赛金花觉得有趣,便一口应允。从此以后,华德生和赛金花十分相得,一切事情都和赛金花商量。赛金花心中暗想:我虽然是个妓女,却究竟是个中国人,遇着可以帮助中国的地方,自然要出力相助。便趁势劝华德生不要虐待中国人,又劝他把以前监禁的中国官员,只要不是团匪的头目,都释放出来,叫他们照常办事,华德生一一答应。这个消息传了出去,大家哄然一声,都知道赛金花是华德生的腻友,赛金花说的话儿,华德生没有不听的。便有许多无耻的中国官员,钻头觅缝的来寻赛金花的门路。赛金花觉得甚是好笑,一概不去理会他们。遇着那不关紧要的事情,也对华德生说一下子,却是不说便罢,有说必应。   赛金花在华德生那里一连住了几天,想着自己家里的事情,这几天自己没有回去,狠有些不放心,便和华德生说了要回去料理一下,耽搁一两天再来。华德生自然答应。赛金花便辞了华德生,回到自己院中料理了一回院里头的事情。那几个讨人便对赛金花说:“这几天里头,来问信的人一起一起的不知多少,都问说几时回来。”赛金花正待根问,忽见一个从上海带来的娘姨叫做银姐的,笑嘻嘻的手里拿着一个手本走了进来,口中说道:“倪倒一径勿曾听见过歇,到堂子里向来要用啥手本格,阿要诧异仔点。”赛金花听了,心中明白,知道又是要走他们路的人。   原来赛金花自从遇见了华德生以后,那班中国的无耻官员,凡是拿着手本来见华德生的,一定另有一个手本,和赛金花请安。赛金花见得多了,司空见惯,不以为奇,顺手接过手本来一看,只见上面的几个字儿却写得比众不同,端端楷楷的写着“沐恩工部郎中卜蔼廉”的九个字儿。赛金花看了倒不觉呆了一呆,暗想他是个工部官员,我又不是他的堂官,他又不受我的统属,怎么平空的写起“沐恩”的两个字儿来?吃把势饭的人,虽然也有人来上手本称沐恩,真是个有一无二的奇事。   正在沉吟,只听得银姐说道:“格个就是旧年仔一径来浪倪搭吃酒格、大人呀,啥格拿仔格手本,叫倪拿进来拨耐看。倪叫俚自家进来,俚倒说定规勿肯呀。倒搭倪说呒拨实梗规矩格,要耐叫俚进来末,俚好进来,耐勿叫俚进来,俚勿好进来格。   带仔格红樱帽子,拖仔格花翎,海外得来,勿得知啥格事体,倒说搭耐换仔格名字,叫耐啥格宗脱牵太太。倪说大小姐勿姓宗嘛,耐阿是弄错哉。俚倒说耐勿晓得格,请仔宗脱牵太太出来,有要紧闲话要当面讲。耐想阿是少有出见格事体?“   赛金花听了,想起去年的那位卜部郎来,着实在京城里头闹了几个月,和自己有过相好的。想着他用那“沐恩”的两个字儿,大约就是指着和自己有过相好的缘故,倒不觉面上微微的红了一红,对着银姐啐了一口道:“俚是倪搭格熟客呀,耐叫俚进来末哉。啥格实梗神妖鬼怪,几几化化格七搭八搭介,真真气数得来!”银姐一面走出去,口中咕噜道:“倪本底仔叫俚自家进来,俚定规勿肯呀。”走到外面,只见那位卜部郎还直挺挺的站在那里,垂着两手,低着个头,静静的等候传见。   见银姐走过去,推了他一把道:“倪大小姐请耐进去,勿要来浪假痴假呆哉!”卜部郎得了这个分付,连忙恭恭敬敬的答应了一声“嗻”,跟在银姐后面,循规蹈矩的一步一步的走进去。   到了赛金花卧房里面,赛金花立起身来,含笑相迎。见他果然穿得衣冠济楚,翎顶辉煌,更兼袖手低头,鹅行鸽,好象参见上官的一般。便向他笑道:“耐啥格事体着好大衣裳,跑到倪搭来呀?阿有啥到堂子里来白相,着仔大衣裳来格?耐格人阿要伉。”赛金花一面说着,便伸手去拉他,想要叫他脱了衣服,再说别的话儿。   那里知道,这位卜大人见了赛金花伸手要拉他,吓得连连倒退,口中说道:“沐恩今天特地专诚来和总统宪太太贺喜的。”说着不由分说,早已双膝跪下地去,恭恭敬敬的叩了四个头。赛金花见他平空叩起头来,出其不意,着实吃了一晾,连忙笑道:“卜大人,耐算啥呀,拨别人看仔,难为情格呀!”说着急急的伸手去拉他,却那里拉他得起?赛金花见拉他不起,没奈何,只得自己也跪下去还礼。那位卜大人还连连的说道:“总统宪太太,怎么这般客气?”赛金花起先见他无故的跪下叩头,已经觉得十分好笑,却还勉强忍住了不笑出来。到了这个时候,再也忍不住的了,不由的“格格”的笑出声来。那几个讨人和娘姨大姐,看了这般怪相,也不约而同都嘻嘻哈哈的看着卜大人笑。   这位卜大人却心平气和的,没有一些儿惭愧的模样,从从容容的叩过了四个头,扒起身来又深深的请了一个安,站在一旁垂手侍立,连坐也不肯坐。赛金花再三让他坐下,他死也不肯,只说总统宪太太在上,那有沐恩的坐处。赛金花道:“耐定规勿坐,是只得倪也陪仔耐勿坐格哉。”卜大人听了,方才斜着身体坐下。   赛金花对他笑道:“卜大人,倪搭耐一年勿见,耐啥格变得实梗样式哉呀?文绉绉格,客气得来。”卜大人听了,连忙立起身来答道:“沐恩自从受了总统宪太太的格外栽培,心上的感激一时也说不尽。如今在总统宪太太面前,那里敢放肆?”   赛金花听得卜大人叫他做总统宪太太,暗想怪不得方才银姐听错了,认作什么宗脱牵太太,想着,不因不由的又笑起来道:“耐格称呼勿对嘛,啥格总统宪太太,杂格乱拌,倪懂才勿懂。耐一径叫倪老大,故歇也叫倪老大末哉。啥格总统洛粥桶,拨别人家听见仔阿要好听呀。”正是:   庸奴无耻,樊英拜侍女之床;中妇多情,都尉屈黄金之膝。   不知后事如何,且待下文交代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一百七十四回 暮夜金奸奴行重贿 美人计相国赠明珠   且说赛金花听得那位卜大人竟叫他做总统宪太太,叫他不要这样的称呼。卜大人那里肯改口,只说这是理应这样称呼的。赛金花又对他笑道:“卜大人,耐是倪搭格熟客呀,为啥要实梗客气呀?”卜大人听了,连忙又立起来请了一个安道:“总统宪太太,这样的称呼不敢当,只叫沐恩的名字就是了。”这一阵的巴结,倒把个赛金花巴结得局蹐起来。   卜大人恭维了一回,便道有几样东西要请总统宪太太赏收。说着,亲自走去拿进一个红绫锦匣,里面放着四样首饰:一对珠花,一对金镯子,一只金钢钻戒指,一付翡翠押发。双手捧着,交在赛金花的手中,口中说道:“这一点儿东西,不过聊表沐恩孝敬的意思,算不得什么。”赛金花接过来看时,只见珠子、翡翠和金钢钻都是上等的货物,那付镯子也打造得十分精巧,精光外溢,宝气内含。约莫看上去,这几件东西少说些也要值一二千银子。从来天下的女子生性最贪,又最爱的金珠首饰。赛金花见了这几件东西,由不得喜得眉花眼笑,拿在手中看了又看,爱不忍释,便对着卜大从笑道:“谢谢耐,送倪实梗几几化化物事,常恐要几千洋钿笃嘘!倪想起来,倪呒拨一点点好处来浪耐卜大人面浪,受仔耐实梗几化物事,心浪洛里意得过?耐有啥事体要倪搭耐帮忙,耐只顾搭倪说末哉,勿然倪也勿好意思受耐格物事。”卜大人听了,正中下怀,便走近一步,附着赛金花的耳朵,悄悄的说了几句。   原来这位卜大人也是附和端王的人,也曾当过团匪头目。如今联军进京查办罪人,要把他提去治罪。幸亏这位卜大人的手臂极长,耳目极灵,早已得了信息,连忙拿着许多的造孽钱各处运动。便有人和他说:“你运动别人不中用,除非去运动华德生方才有用。”这几天之内,这位卜大人十分着急,东奔西走的找寻门路,被他打听出赛金花的这条门路来。卜大人想着这个赛金花是和自己有过交情的,觉得更加放心。却又恐怕带着一双空手去要赛金花和他说情,赛金花未必就肯答应,便配了这几样首饰,卑词厚币的跑到赛金花那里,要托他在华德生面前说些好话。   赛金花听了他的一番说话,想了一想,觉得这件事情也没有什么关系。更兼这位卜大人究竟和自己有些瓜葛,虽然不是什么一定怎样的恩客,却到底芳心辗转,未免有情。又恐平空的受了他这许多的礼物消缴不来,自然一口答应竭力和他关说。   卜大人见赛金花容容易易竟答应了他,心中大喜,立起来对着赛金花一连请了几个安,只说:“多谢总统宪太太格外施恩,沐恩感激不尽。”接着又说了许多感激涕零、受恩图报的话儿,把一个赛金花也说得有些肉麻起来。   卜大人方才走了,接着外面传进无数的手本来,都是要见赛金花的。赛金花见了,委实觉得有些好笑,只得把他们一个一个的都请进来。赛金花慢慢的出来相见,也有向来认得的,也有不认得的,无非都是要走赛金花门路的人。那个时候,洪中堂虽然已经到了北京开议和约,那京城地面的政权,却差不多还在华德生手内。那些九卿六部的官员,也没有一个不要承问他的颜色。只要是华德生保举的人,立刻就在平地飞升,非常的快速。华德生索办的人,不是拿问,便是革职,甚而至于把个脑袋都请了下来。所以这班忘廉丧耻、贪利蔑义的人,一个个都想走华德生的门路,希冀升官发财。无奈这个华德生却不是那般贪受贿赂、上下其手的人。不得已而思其次,便大家都想到赛金花身上,想借着用个间接的法儿,料想他说的话儿,十句里头华德生便有九句听的。一个赛金花的门外,顿时的冠盖如云,车马杂沓起来。两三天的工夫,赛金花收受的那些礼物几乎挤满了屋子,比那外省的督抚到任还要热闹些儿。赛金花只拣那没有什么大关系的事情答应下来,那真有关系的,便把他的礼物退还不收。回来住了两天,倒觉得十分忙碌,直到晚上十点多钟的时候,方才没有人来缠扰。   赛金花正想安睡,忽然外面又传进一张名刺来,名刺上写着“杨言”的两个字儿,说有要事商量。赛金花便把他请进卧房看时,却和他素不相识。那姓杨的见了赛金花,便疾趋而进,低低说道:“我是洪中堂的手下的随员,洪中堂特地派我前来,有国家大事和你商量。”赛金化听了不觉呆了一呆道:“洪中堂有啥格事体搭倪商量呀?”那姓杨的说道:“你这里人多口杂,恐怕万一个传了出去泄漏风声,却大大的不便,须要找个清静些儿的地方才好讲话。”赛金花听了心上疑疑惑惑的,不知道洪中堂要和他商议什么事情,便引着那姓杨的到后面一间小小的斗室里头坐下,预先分付了那班娘姨、大姐,叫他们不准窃听。   赛金花先让姓杨的坐下,又把双扉掩上,方才回身问道:“洪中堂搭倪一径勿认得格嘛,故歇有啥格闲话搭倪说呀?”那姓杨的把坐下的交椅往前移了一移,紧靠着赛金花坐下,悄悄的说道:“中堂听你和联军总统华德生甚是要好,你的话儿他没有不听的。”赛金花不觉面上一红,有些不好意思起来,红着脸说道:“倪搭俚也勿是一定啥格要好,不过归格辰光来浪德国,一径搭俚认得格,故歇多年勿见哉,碰仔头像煞要好点。”那姓杨的又低声说道:“你不要这般客气,难得华德生竟肯和你要好,是再好没有的了。如今的华德生脾气大得狠,就是洪中堂和他说话,也常常碰他的钉子。中堂听说你和他狠要好,并且狠听你的话儿,心上十分欢喜,所以特地遣我到来,要请你在里头帮个忙儿。中堂知道你是个狠有才识胆略的人,只要拿出本领来,好好的哄着华德生,料想他逃不出你的手掌。况且你又是个中国人,一定帮着中国的。”赛金花听了,想了一想,心上已有几分明白,不由得脸上又红起来,低低的对着那姓杨的说道:“到底啥格事体,洪中堂要倪帮忙呀?只要倪办得到格事体,倪阿有啥勿肯。”   那姓杨的先立起身来,开了门往外面看了一看。见门外一个人没有,便又随手把门掩上,翻身进来,方才向赛金花说道:“实不相瞒,洪中堂此番奉命议和,别国的钦差都还没有什么,只有华德生,为着他们本国的公使克林德被团匪无端杀害,忿恨万分。那议和的条款和赔偿兵费,别国都肯通融办理,惟有华德生一力坚持,不肯丝毫退让。洪中堂再四和他商议,请他看着国家的交谊,退让些儿,他却对着洪中堂说道:”只要你肯还我一个活活的克公使,万事都好商量。如若不然,只得休怪了。‘洪中堂屡次受他的抢白,无可如何。若是和议不成,可怜我们中国的大局就不堪设想了。如今洪中堂听得华德生狠肯听你的话儿,说总算我们中国的洪福,特地叫我前来奉托,要请你在华德生那里设法劝他一下,叫他退让些儿。你若果然办成了这件事情,一则不杠你有了这般才识,二则调和了中外的邦交,三则扶助国家的气运。料想你这样的一个奇女子,一定有过人的胆量、出众的机权。这个事儿竟要靠托在你一个人身上的了。洪中堂说,只要你肯答应,将来事成之后凭你要什么,只要是洪中堂办得到的事儿,都没有不答应的。你总要看看洪中堂的情面,也看在国家分上,耽任了这件大事罢!“   赛金花听了,低着头沉吟了一会,慨然说道:“既然洪中堂要倪搭俚帮忙,倪自然呒啥勿肯。不过格个讲和格事体,倪有点弄勿明白,阿好请耐搭倪讲明白仔,难末倪再慢慢里搭俚说,像煞稳当点,耐说倪格闲话阿对?”那姓杨的听了,便粗枝大叶的把议和的条款约略说了一遍,华德生如何的要内地各处通商,厘金关税都归他们监理,如何的定要赔款七百兆,洪中堂如何的想把赔款减少,如何的想要竭力磋磨,都和赛金花说了。又道:“洪中堂分付过的,你若是肯在里面相助,却只好随机应变的想着法子劝他,万不可说出真情,说是洪中堂的意思。他们欧洲各国的人都是狠爱名誉的,你若是和他说了真话,他只说为着儿女的私情贻误国家的公事,非但不肯答应,并且还恐怕要生出别的枝节来。你只要有意无意的只当作和他谈论一般,婉婉转转的劝他几句,叫他勿为已甚,他一定没有不听的。”   赛金花听了点头道:“格是倪晓得格,倪自然有法子教俚听倪格闲话。耐转去格洪中堂说,请俚放心末哉。谢勿谢倪倒勿来浪心浪,只要唔笃大家看仔,晓得倪吃把势饭格人也勿是一点点用场才呒拨格饭桶。故歇别人家说起倪堂子里向倌人,总说才勿是好人,阿是也勿见得。”那姓杨的笑道:“像你这样的人,如今的那班堂子里头的倌人那里还有?”赛金花微微一笑,也不言语。杨观察临走的时候,又在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玻璃锦匣,里面装着四个绝大的珍珠,光华夺目,送给赛金花道:“这是洪中堂送给你的,将来事成了,再大大的酬谢。”正是:   鲸鲵跋浪,踏翻西海之涛;烽火连云,拥出大官之骑。   不知赛金花肯受与否,且待下回便知分晓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一百七十五回 联中外名妓说英雄 闹平康宵有张虐焰   且说赛金花见了那四颗绝大的珍珠,心上十分欢喜,略略的推让几句便也收了下来。从此以后,赛金花果然在华德生面前,一早一晚随时劝解。华德生起先还不肯听,经不起赛金花的一张嘴儿好象娇鸟调音、雏莺弄舌的一般,说得有情有理,不由得华德生不听;更兼洪中堂再四磋磨,请他酌减赔款,一切通融办理,华德生便将机就计答应了。登时就把中外和议的草约议成签字,各国的钦差也都答应,没有异言。想不到这样一件天大的事情,却是一个弱女子在里头宛转相助,成就了这件绝大的功劳。   论起来这位议和大臣洪中堂,既然用了这个美人计,便应该大大的酬谢赛金花一下才是。偏偏的洪中堂年纪高大,吃不起辛苦,看着中国这般的时势,荆榛遍地,豺虎当涂,蒿目山河,惊心烽火。看着自己的年纪已经将近八十岁的人,那里还能和国家出什么力,心上未免总有些郁郁不舒。更兼跋涉风尘,驰驱舆马,进京的时候本来已经有病,无奈这个时候国事紧急,不得偷安,没奈何只得力疾从事。开议和约的时候,未免又要受些委屈,忍些烦恼,心上一忧一急,那病便一天一天的重起来。究竟上了年纪的人,那里禁得起?不等到和约签字,便呜呼哀哉死了。   洪中堂既死之后,偏偏的那位姓杨的随员也丁了外艰,奔丧回去。这两个人死的死了,走的走了,别人那里知道这件事儿的内容?就是有几个知道的人,那里还来多管这般闲事,想着要酬谢赛金花的这件事儿?老老实实的把赛金花的这番劳绩挂在瓢底里头去的了。好在赛金花本来不想什么酬谢,便也不把这件事儿放在心上。   到了后来不知怎样的,京城里头的那班人大家都把赛金花的这件事儿传说出来。又见他常常穿著男子衣冠,同着华德生并马出游,大家都不叫他赛金花,都叫他作赛二爷。又为着他帮着洪中堂议成和约,大家便又叫他作议和大臣。这个议和大臣赛二爷的芳名,竟是京城里头没有一个不知道的。   后来华德生撤兵回国,赛金花想要同着他到德国去。华德生为着奉命出师还没有回国复命,不能带个女子回去,赛金花便也只得罢了。华德生临走的时候,两个人依依不舍。长亭惜别,南浦伤神。蘼芜远道之思,杨柳征人之恨。柔肠百结,春销凤女之魂;别泪三声,目断西溟之水。赛金花直送华德生到天津,上了兵轮,方才洒泪别去。自此以后,赛二爷的生意,比以前更是日盛一日。过了几时,赛金花想着恋恋风尘究竟不是长策,趁着如今手里头着实有了几个钱,想要拣个好好的客人嫁了他,作个叶落归根的算计。   刚刚这个时候,那位卜蔼卜部郎借着赛金花的扶持,走到了华德生的门路,非但没有追究他附从拳匪的事情,而且华德生还在中国议和大臣面前,和他讲几句好话。这个时候华德生的话儿,就好象皇上、皇太后的谕旨一般,那一个敢不听他的说话!连忙把这位卜部郎一保两保,平地飞升,不到半年,已经升署了刑部右侍郎。   这位卜侍郎的运动手段又十分利害,皇上、皇太后回銮之后,那一班跟着到西安去的大臣,一个个不是军机大臣,便是尚书、部院,却不知怎样的一个个都受了卜侍郎的运动,都说他是个狠有才干的人。这位卜侍郎本来是贪花好色的都头、醇酒妇人的首领,如今仕途得意,越发成日的花天酒地,选舞征歌,邀结公卿,交通权贵,赛金花院中也常常的去摆酒请客。但是当着那华德生没有回国的时候,卜侍郎虽然也常到赛金花院中去,却口口声声的总统宪太太长、总统宪太太短,不是送衣服,就是送首饰,规规矩矩的连笑话也不敢说一句,那里敢在赛金花院中摆酒?如今华德生走了,卜侍郎却登时变了样儿,见了赛金花的面,也不称他总统宪太太,自己也不称沐恩,依旧嬉皮笑脸的动手动脚起来。   赛金花见他忽然变了样儿,不像那以前的恭敬,虽然不甚放在心上,却也觉得有些好笑。卜侍郎在赛金花那里混了几时,知道赛金花狠有几个钱,就是华德生在京城里头的时候,那些别人送他的金珠首饰,也值好几万银子,便存着个人财两得的念头,想要娶他回去。无奈赛金花想起他以前要走华德生门路的时候,对着自己一味的叩头请安,不顾廉耻,后来华德生走了,又趾高气扬的翻转脸来,和以前好象两个人的一般,心上是有些瞧他不起,不肯嫁他。卜侍郎和他说了几次,赛金花都一口回绝。卜侍郎一连碰了几次钉子,心上便大大的不快起来,对着赛金花常常的藉端发作,一会儿说他怠慢了客人,一会儿又说他回绝了生意。赛金花虽然是个妓女,却倒是个狠爽直的人,见他这样的有心挑剔,只说他是闹着顽的,也不放在心上。   这一天正逢礼拜,赛金花那里来了无数的客人,把六七个房间都挤得满满的,摆酒的摆酒,碰和的碰和,甚是热闹。只把一个赛金花忙得个八面张罗,满场飞舞,凭你赛金花的这般老手,也有些手忙脚乱的应酬不过来。在忙得个手口不闲之际,刚刚的卜侍郎又同着几个朋友吃得醉醺醺的,闯了进来,要在赛金花院中碰和。赛金花见了卜侍郎,只说自己以前帮过他的忙,救过他的患难,更兼华德生没有回国的时候,这位卜侍郎见了赛金花的面好象小鬼见了阎王、老鼠见了猫一般,连屁都不敢放一个。如今虽然华德生遄回德国,卜侍郎已据要津,在赛金花眼中看起卜侍郎来,却还是以前的卜侍郎一般,并没有什么分别,那里把他放在心上。当下便对卜侍郎笑道:“卜大人耐来得勿巧,几间房间才勿空来浪,只好请唔笃几位晏歇再来格哉。”   卜侍郎听得房间勿空,赛金花叫他等一回儿再来,心中甚是不快,乘着醉意,睁开了一双鼠目,便想发作。却被一个同来的人说道:“我还要宝香堂去,这里的房间不空狠好,我们去一会儿再来。”说着,拉了卜侍郎便走。卜侍郎只得同着他去到宝香堂坐了一回。转过身来,方才又到赛金花院中,那几间大房间依旧还没有空,只有一间极小的斗室,里头没有人,卜侍郎只得勉勉强强的坐在这个小房间里面。赛金花正在那里和客人代碰和,听得来的客人就是卜侍郎,赛金花便只顾碰他的和,没有过去应酬。   卜侍郎等了好一回,要等赛金花出来,那知等来等去,赛金花的影也不见。卜侍郎不由得心火发起来,喝令娘姨:“去把你们大小姐叫过来,我有话和他讲!”   偏偏的这几个娘姨大姐,也为着以前的卜大人对着赛金花这样的奴颜婢膝,如今的卜大人对着赛金花却又这样的装腔作势起来,一个个的心上也都在那里剪他不起。   看了他这样其势汹汹的样儿,心上越发的不愿意,冷冷的连应都不应。卜侍郎见了他们这般待理不理的神情,更觉得火上浇油,薪边措炭,心上一盆烈火直透青云,再也忍耐不住,跳起身来把桌子上的茶碗抢在手中,用力往地下一摔,摔得粉碎,口内大声喝道:“怎么我来照顾你们的生意,你们都是这般不瞅不睬的样儿?难道我姓卜的不是出钱的么?”   那班娘姨大姐见了卜侍郎忽然的这般发作起来,倒也都吃了一惊。一个大姐便飞一般的去和赛金花说,娘姨银姐便上前按住了卜侍郎陪笑劝解。卜侍郎那里肯听银姐的话,只是气忿忿的乱嚷。一刻儿的工夫,赛金花急急的赶了过来,见了卜侍郎便微微一笑道:“倪当仔啥人来浪发脾气,勿壳张是卜大人!卜大人,耐是勿比别人,倪搭格老客人哉嘛!俚笃有啥勿到家格场化得罪仔耐卜大人,阿好看倪面浪勿要动气。”卜侍郎见了赛金花说得这样轻描淡写的,知道有心藐视,更觉生气,把桌子一拍道:“别人得罪了我,叫我看在你的脸上不要生气;如今就是你自己得罪了我,却叫我看在那一个人的脸上呢?”   赛金花见卜侍郎忽然这样的平空变起脸来,心上廿四分的诧异,却还只道他吃醉了酒,不是有心来寻事的,便笑着说道:“倪是呒啥得罪耐卜大人格地方嘛,耐今朝啥实梗动气呀?阿是好吃仔酒哉?”卜侍郎铁铮铮的说道:“我吃了酒也用不着你来多管。客人来了差不多一点多钟的时候,你影儿都没有看见,这样的还说是没有得罪,你要怎么样方才算得罪呢?”   赛金花听了卜侍郎这样的口风,分明是有心扳他的错处,心上方才也有些生气起来,暗想天下竟有这样忘恩负义的人,便也正色说道:“卜大人,耐闲话说错哉!   耐卜大人来浪倪搭,老实说,比勿得别人,倪就是得罪仔耐,耐也勿好意思扳倪格差头哩,卜大人阿对?“卜侍郎听了顿了一顿,硬着头皮又道:”这是什么话儿,得罪了我,我也不好意思挑你的眼儿!我到要问问你,为什么我不好意思挑你们的眼?难道我姓卜的就不是客人么?“赛金花冷笑一声道:”卜大人耐自家心浪也蛮明白来浪,定规要倪说出来,是呒啥趣势!“说着又叹一口气道:”故歇世界浪事体,格末叫稀奇。倪倒勿壳张耐卜大人会有实梗格一来,阿要诧异!“正是:   辜负红梨之梦,雨怨云愁;猖狂遥夜之风,花啼柳泣。   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一百七十六回 杀风景恶客试尊拳 弃尘寰佳人悲薄命   只说卜侍郎听了赛金花的说话,越发暴跳如雷的道:“你这个东西近来着实的放肆!你在别人面上放肆也还罢了,如今竟在我面前都敢这般放肆起来,这还了得!   最可笑的,无影无踪的平空讲出这般混话,倒说我自己心上明白,我今天定要请教请教你,究竟是什么话儿?“赛金花听了卜侍郎一番说话,把以前的事情竟是一笔抹煞,只气得目定口呆,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。停了一停,方才冷笑道:”倪来浪别人面浪,倒才是客客气气格。独有来浪耐浪末,就是推扳点也呒啥希奇。耐阿记得,跪来浪地浪叫总统宪太太格辰光,倪对仔耐是那哼样式,阿是忘记脱哉?“   卜侍郎听了虽然面上红了一红,却假作不懂他说话的意思,别过脸来对着那几个朋友说道:“你们听听他讲的,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,我简直不懂他讲的是些什么话儿!”赛金花鼻子里哼了一声道:“唔笃做官格,大家才靠天老爷来浪照应。   倪吃把势饭格,也靠仔天老爷来浪照应。一个人有仔良心,总归有好日子格。做仔格人呒拨仔良心,是勿局格嘘!耐说出实梗格闲话来,耐良心到仔陆里去哉?倪倒要洗清仔眼睛,看看耐格位卜大人那哼格升官发财!倪是呒啥希奇,总归靠仔天老爷过日子。耐卜大人要扳倪格差头,随便耐去那哼末哉!“卜侍郎听了赛金花的说话,一句紧似一句,来得甚是锋芒,知道说他不过。想要打掉他的房间,又怕被人知道了风声不雅,要想找句话儿出来扳驳他,却又一时找不出来。   刚刚这几个朋友里头也有知道卜侍郎这件事情的人,明知道说来说去一定说不出什么好话,便拉着卜侍郎说道:“你们两个人,今天大家都在气头上的时候,从来相打没有好手,相骂没有好口。你们两个好几年的老相好,那里真有什么一定过不去的事情,有什么话明天再讲就是了。”赛金花瞪了卜侍郎一眼,对着众人说道:“勿说起老相好格句闲话,倒还勿要去说俚。说起仔老相好格句闲话来,格末真正叫枉空!”卜侍郎被那几个朋友拉着往外便走,也就将机就计,回过头来对着赛金花说道:“你自己小心在意,不要撞在我的手里头就是了!”赛金花气到极处,那里还管他什么侍郎不侍郎,高声答道:“倪等好来里,耐有啥本事末,来末哉!”   卜侍郎还要说话,却被那几个朋友不由分说,推推拥拥的拉着他一哄出去。赛金花连送也没有送,卜侍郎真恨得咬牙切齿的,发誓要想个法儿收拾他。偏偏事有凑巧,也是赛金花运遇邅迍,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。赛金花院中本来有两个讨人,一个叫金红,一个叫银翠。这个金红,恰生得十分狡猾,一味的巴结赛金花,巴结得赛金花十分欢喜,把他就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,一切贵重的东西都交给金红一个人掌管。这个银翠,却刚刚和金红生得反了一个意见,不但不肯奉承,而且性情生硬,就是见了客人也每每要排墙倒壁的任意冲撞,赛金花心上本来狠不愿意他。   就是这个银翠,见赛金花把个金红这般的抬举,把自己却这样的冷淡,两下比较,未免有些相形见绌的地方。   这一天,有个在银号里头管帐的山西客人,到赛金花院中来摆酒请客。刚刚赛金花和金红都出条子去了,没有回来,只有银翠在家,身上有些寒热,睡在床上没有出来应酬。那客人不知道他生病,要去拉他起来,银翠不肯。那客人本来也是个蛮牛一般的人物,那里有什么怜香惜玉的心肠,见银翠不肯起来,只说他有心慢客,心上生气,一定要叫他起来。自己跑过去,不分好歹生生的把银翠拉了起来。银翠心中大怒,着实把他冲撞了一顿。那客人受了这番没趣,不觉得老羞成怒起来,跳起身来,伸出巨灵一般的手掌对着银翠的左边颊上“呼”的就是一掌。银翠不及提防,只听得“拍”的一声,粉嫩的脸上早现出五个指印,红了半边。说时迟,那时快,银翠还没有回身,右边脸上早又是“呼”的一掌飞来。银翠一连受了两掌,又羞又痛,又气又怒,不觉掩面大哭起来。一面哭着,一面骂着,只说:“你要打,索性打死了我,不敢打的就是个畜生!”那客人那里忍得住,再要奔上去打时,却被一班娘姨、大姐大家拦住,七张八嘴的解劝,大家闹作一团。   正在闹得沸反盈天之际,幸而赛金花出局回来,连忙上前把那客人劝住。那客人还气得乱嚷乱跳,只说银翠得罪了他,定要赛金花打他一顿,方才肯罢。赛金花听了,知道这件事情银翠没有什么大不是,又知道他身上有病,不肯打他。禁不得这位西老儿一味的和赛金花混闹,死也不肯干休,逼得赛金花没奈何,只得把银翠叫了来,当着那客人的面,轻轻的打了几下,又淡淡的骂了几句,那客人方才罢了。   那里知道,这个银翠平空被那客人打了两下,正在有冤没处伸的时候,不想赛金花又当着那客人的面,把他打了几下,一腔冤忿,无可发泄。想着流落风尘,将来终究没有好好的结局,平日之间既不得赛金花的欢心,今天又受了这样的一番奇冤极枉,越想越气,就萌了个短见的心肠,悄悄的取了一合生鸦片烟吞了下去。一霎时芳魂渺渺,艳魄悠悠;阆苑雪消,高堂云散。灯昏柝死,香销离恨之天;月黑风凄,春冷芙蓉之府。等到赛金花院中的人知道银翠吞了生烟,大家手忙脚乱的想要施救时,早已脉息停断,直僵僵的挺在床上,呜呼哀哉了。   赛金花慌了手脚,想要私自殓埋,不想左右邻居的那些班子里人,都与赛金花家不合,嫌他夺了生意。如今听得他出了人命,不由分说,竟去坊官那里报案。坊官听得赛金花家出了命案,心中大喜,知道生意来了,便差了几个差役,跑到赛金花那里去和他打话,要想大大的敲他一下竹杠。赛金花起先已经答应了一千块钱。   在坊官的意思,拿了他一千块钱,也就罢了。倒是有几个老年的差役,见赛金花答应得这般容易,大家要想他的好处起来,撺掇着坊官一定要他一万块钱。赛金花那里肯出?坊官想要吓他一吓,便径去报了刑部,刑部照例差官相验。在坊官的心上,原说就是报了刑部,也没有什么大事,只要哄他多出几个钱,原可以撕掳得开的。   不想刑部里头刚刚正有一个赛金花的冤家卜侍郎,虎视眈眈的在那里候着,正想要寻赛金花的事情。如今听得他院中自尽了一个妓女,喜得直跳起来,哈哈大笑。   连忙和刑部尚书寿少山寿尚书、卢英之卢尚书说了,只说赛金花逼良为娼,凌虐至死,要重重的办他。卢尚书和寿尚书听了他的话儿,自然授意司官叫他从严办理。   一霎时风行雷厉的认真起来,把银翠面上的伤痕,只说是赛金花打的,顿时把赛金花提到刑部监禁起来。这个时候的赛金花,直吓得胆裂魂飞,手足无措。没奈何,只得叫金红到几相相识的京官那里去,求他们想个开脱的法儿。又备着许多的银钱礼物,去走刑部堂官的门路。那一班刑部司员,知道赛金花是块绝大的肥肉,大家都掂着脚儿,仰着头儿,希冀发归自己审问,好大大的发一笔财。   隔了一天,里头传出消息来,说寿尚书要把赛金花一案发交云南司承审。大家听了,知道这个云南司主事白熙泉白主政,是寿尚书的门生,心上又羡又妒,便大家约齐了,到白主政那里去贺喜。白主政也得了消息,心中大喜,便邀了那班同寅,到四喜新班花旦喜凤寓里去吃饭,猜拳行令,直闹了一个通夜方才回来。   不知怎样的,这件事儿传到寿尚书和卢尚书的耳朵里头,寿尚书大怒道:“我并没有把这赛金花一案发交云南司的意思,这个消息是那一个传出去的?”当下查问了一回,也查问不出什么来。卢尚书和寿尚书便传齐了全部司员,大加申饬,只说你们当了刑部司官,责任狠重,该应怎样的矢廉矢慎,方才是个道理。怎么你们听得赛金花一案发交云南司承审,你们都到云南司去和他贺喜?这承审案件是何等的事情,难道你们都把审案当作利薮的么?若真是这个样儿,那还成个什么体统?   一班司员受了堂官的申饬,一个个都诺诺连声,不敢开口。依着卢尚书的意思,定要奏参几个以儆效尤。还是左右两堂出来和他们缓颊,卢尚书方才罢了。却为着有了这样的一来,不便把赛金花的一案随意发交司员审问。一班司员大家都把这个赛金花当作个头等的美差,究竟发给那一个的好呢?卢尚书和寿尚书等商量了一回,学着吏部掣签选官的法儿,把一班司员大家都聚在刑部堂上,叫他们掣签为定。掣出签来,却是浙江司掣着了,便把赛金花发交浙江司承审。卜侍郎又授意浙江司主事叫他重办。亏得这位浙江司主事洪小连洪主政狠有些风骨,不是那一味巴结上官的人,暗想卜侍郎一个堂堂的刑部堂官,要重办一个妓女,有何难处?却要暗中授意于我,做个间接的交涉,这是个什么道理?不要他别有什么隐情罢?正是:   鲛宫蜃气,楼台之变幻无穷;覆雨翻云,世态之炎凉何极!   《九尾龟》第十一集已经告成,还有许多事实以及全书的结束都在第十二集中出现,看官们休嫌濡滞。这样的五月炎天,让在下做书的调冰雪藕、沈李浮瓜的歇息一回,再来演说给诸公听何如?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一百七十七回 罡风无赖折柳摧花 眉语彷徨双心一抹   上回书中正说到洪主政受了卜侍郎的属托,心上甚是疑惑。把赛金花提出来问了一堂,又把赛金花院中的几个娘姨、大姐,都传到堂上对了一遍口供。大家都说赛金花并没有逼良为娼、凌虐至死的事情。大家的口供,都和赛金花自己的口供一般。洪主政便存了个开脱赛金花的心。依着洪主政的意思,要把那山西客人提来质对。那山西客人得了这个消息,心中大惊,究竟是人命重情,不是顽的,便找了个积年的刑部书办和他商量,只说现在有病,不能到堂。一面求了几个素日往来的京官,托他们写信到洪主政那里去,恳求免其提讯。恰恰的赛金花的门路也走到了,卢尚书和寿尚书两个都分付洪主政,把赛金花一案早日讯结,无用株连,明明就是叫他从宽办理的意思。卜侍郎心上虽然不快,但两个堂官做主,怎敢不依?凭着洪主政把赛金花议了一个流娼滋事的罪名,把他发到该管地方官那里去,由地方官派差递解回籍。   这一场官司虽然没有什么大碍,却花了无数的银钱,在刑部监里头,又受了许多的狼藉。赛金花明知自己这件事情一定是卜侍郎有心和他做对,心上十分恨忿,懊悔当初不该在华德生面前和他缓颊。越想越气,越气越恨,却又把他无可如何。   只得和宛平县派来的差役打通了关节,暂时留住几天,料理京城里头那些未了的事情。讲明了在京城里头多住了一天,给解差二百两银子,有一天算一天。赛金花心上虽然烦恼,却还仗着手里头着实还有几个钱,还有一个讨人金红,到了上海去一般的也好做生意。就是从此不做生意,有这几个钱一生一世也吃着不尽。   那里知道,福无双至,祸不单行,这个金红竟席卷了赛金花的所有银钱、首饰,跟了个赛金花的车夫不知逃到那里去了。连几件值几个钱的衣服,也都卷得一个干干净净,一件不留。赛金花急得气塞咽喉,几乎晕倒。呆了一会,由不得号淘大哭起来。到了这个时候,方才懊悔以前嫁了洪殿撰,偏偏要重落青楼。到了第二次风尘再堕,又不肯早些嫁人,如今只落到这般田地。哭了一回,娘姨银姐走过来再三相劝,方才勉强把他劝住哭声。赛金花呆呆的想了一回,最苦的自已是递解回去的人,不能出面,只好眼睁睁的让他逃走,不敢报官,真是说不出的苦恼。赛金花住了哭,把对象点了一回,银钱、衣饰都是一卷精光,只剩得几箱旧式的衣服和些陈设器具,多算些也不过值上一二千银了。那班娘姨大姐见了这般光景,一个个都去自寻门路,走得一个也不见。幸而这个银姐是赛金花的旧人,倒狠有些良心,依依不舍,情愿同着赛金花一同到苏州去,赛金花十分感激。   在京城里头住了五天,那解差便来催着要钱。赛金花只得悄悄的亲自到几个旧时相好的客人那里,把金红逃走的事情哭诉一遍,要向他们借些盘费,借了一千几百两银子。又把所有的衣服、器具一齐卖掉了,一古脑儿不到三千银子,却被那几个解差,足足的讹了一千六百两银子去。   到了苏州,住了一个多月,想着坐吃山空不是久计,只得同着银姐到上海来,在法界连福里租了两幢房屋,摆开碰和台子。又好象是个半开门的私窝子一般,常常同着银姐两个人到南诚信去坐一回儿,借此兜兜生意。不想今天无意之中却遇着了辛修甫和章秋谷两个。   章秋谷虽然也算是做过他的客人,却一古脑儿只吃了一台酒,不算什么。不过秋谷以前在天津的时候,知道这个赛金花就是状元夫人曹梦兰,是个著名的人物,不免要去赏鉴他一下,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。这个辛修甫恰是在上年人京会试的时候和赛金花有过交情的,两下甚是要好。所以赛金花见了辛修甫心上十分欢喜,好似他乡遇故的一般,不免把自己的这番蹉跌对着辛修甫等一一的讲说出来。说到银翠的吞烟、金红的卷逃和自己的监禁刑部,不觉?圈儿就红了,说话的声音,也有些颤抖抖得岔起来,好似那微风振箫,幽凄欲咽,山阳闻笛,喑呜可怜。辛修甫和章秋谷也不觉心上凄然,着着实实的安慰了他一会。   赛金花又说起卜侍郎的一番把戏,引得章秋谷等都哈哈大笑起来,都说:“天下那有这般的奇人奇事?你也未免形容得太刻薄了些。”赛金花正色说道:“格个卜家里格事体末,真正天理良心,倪勿曾瞎说俚一句。唔笃勿相信末,倪罚个咒拨唔俚听听:倪造仔俚半句闲话末,要烂脱舌头根格。倪搭俚咦呒啥冤家,为啥要造俚格闲话呀?格个辰光,唔笃才勿曾看见京城里向格排勿要面孔格京官,一径拿仔手本,到倪门浪来挂号请安格,耐说阿要奇希!”   章秋谷听了赛金花这番说话,知道不是假的,便也对他笑道:“如今那班堂子里头的倌人,都比不上你的这般资格:六年的状元太太,三年的公使夫人,更兼又是联军总统的腻友。许多堂堂中国的官员,一个个都向你上手本、称晚生,这也真算得荣誉达于极点的了。但是到了如今的时候,抚今追昔,回想当年,廿年风月之场,一霎昙花之梦,想起那以前的事情来,心上不知怎么样的感慨呢!”章秋谷这几句话儿,原是有心讥刺他的,不想却触起了赛金花的一腔心事,无限凄惶,迸出两滴眼泪,几乎要哭出来。章秋谷见了,自己也懊悔未免说得太激切了些,平空引动了赛金花的伤感。连忙过去拉着他的手劝慰道:“总是我不好,几句话儿引动了你的心事。但是如今的这般时代,人生几何,去日苦多,你也何必这般认真?”赛金花拭了眼泪,瞟了秋谷一眼,慢慢的说道:“繁华一瞬,富贵沧桑,倪自家懊悔来浪盛年格辰光,勿晓得早点自家做格终身之计;到仔现在格辰光,好梦难常,华年易逝,再要懊悔也来勿及格哉!”   章秋谷听得赛金花忽然的满口调起文来,这几句话儿却说得十分蕴藉,竟像个名士的吐属一般,不觉喝声采道:“你的谈吐真是十分出色。想见当日妙年的时候,倾城颜色,绝代风华,洪殿撰也不知前世怎样修来的艳福,方才娶着你这样的一个人。可惜我章秋谷迟了数年,就没有这般福分。”赛金花听了不觉回眸一笑,颊上生红,看着章秋谷笑道:“倪故歇是老太婆哉,洛俚再有啥格讲究?”秋谷道:“徐娘虽老,丰韵犹饶,着实的不差!”赛金花听了,又是微微的一笑,别过头去不说什么。辛修甫乖觉,在旁“格”的一笑,笑得赛金花和章秋谷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。赛金花别转头去,章秋谷便也回过头来和王小屏说话。   修甫在烟榻上坐起身来,对着秋谷招了一招手。秋谷见了,便走过来问什么事情。辛修甫拉着秋谷,就在榻旁坐下,附耳说了几句。秋谷一面听着,一面抬起头来打量了赛金花一眼,摇一摇头道:“我和你是要好朋友,恐怕没有这个道理罢?”   修甫笑道:“你和我也是一样的客人,怕什么?”秋谷道:“虽然如此,究竟有些不便。”修甫道:“这是我自己愿意的,又不是你的意思,有什么不便?”赛金花坐在那里,见辛修甫、章秋谷附耳说话,章秋谷又抬起头来看他,心上早有几分明白,脸上便红起来,低下头去。却又溜转秋波,暗暗的偷看他们两个人的举动。只见章秋谷对着辛修甫还是不住的摇头,修甫切切实实的对他说道:“这个事儿是用不着客气的,你又何必这般的推托?况且这个里头别有一个缘故,我细细的和你说就明白了。”说着,便又附着章秋谷的耳朵说了几句。秋谷又看了赛金花一眼,眼珠一动,微微的笑了一笑。辛修甫附耳又说几句,章秋谷方才点一点头道:“虽然如此,但是你也要问他一下,不知他自己心上怎么样?万一个你答应了,他不答应,可怎么样呢?”辛修甫把赛金花看了一看,呵呵的笑道:“你不必这般过虑。你们方才已经私自先行交易的了,那有到了这时候,倒反不答应的理?包你一说一依,十说十依就是了。”   章秋谷听了一笑,不说什么,只回过眼光和赛金花打了一个照会。赛金花咳嗽一声,也瞟了秋谷一眼。辛修甫便向赛金花笑道:“你走过来,我有句话儿要和你说。”赛金花明知道他说的一定就是方才和秋谷说的话儿,心上早已十二分明白,越发的不好意思起来,坐在那里动也不动,只把手中的一方绸巾细细的看。修甫见他不肯过来,便自己走过去,和他唧唧咕咕的说了半天。赛金花一言不发,只是不住的摇头。辛修甫忽然笑嘻嘻的悄说几句,赛金花不觉一笑,面上隐隐的透出红来,把辛修甫用力推开道:“勿要瞎三话四哉!”辛修甫听了,知他心上已经情愿,便向章秋谷做个手势。   章秋谷正要开口,只见王小屏在外面同着一个中年丽人款步进来,对着秋谷似笑不笑的叫了一声“二少”。秋谷连忙看时,原来就是那位卧云阁的女东家老二。   秋谷连忙答应一声,对着他点一点头。老二星眼微横,蛾眉半蹙,瞅了秋谷一眼道:“二少,耐倒有良心格!”正是:   徐娘半老,难为堕马之妆;商妇多情,谁有青衫之泪?   不知后事如何,且待下文分解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一百七十八回 渡银河秋娘联旧好 谐凤侣名士结新欢   且说章秋谷见了那位老二,倒不觉呆了一呆。看着老二的那般模样,狠觉得有些不尴不尬的样儿。回过头来再看赛金花时,只见赛金花侧着脸坐在那里,看着秋谷的脸微微展笑。见章秋谷蓦地里忽然回过头来看他一眼,赛金花会意,连忙别转头去,忍不住“格”的笑出声来。章秋谷到了这个时候,凭你是个花粉丛中的老手、绮罗队里的惯家,也不由得有些左右为难起来。只得对着老二道:“我们到那一边去,拣了房间坐一回儿何如?”   老二把嘴一披,只不开口。王小屏哈哈的笑道:“今天你也太觉得快活了些,如今该应要碰个钉子。你还没有知道,老二已经来了好一会儿,就在隔壁房间里头看了多时,我们都没有知道。”秋谷听了,知道老二翻了醋罐,没奈何,只得要向他陪个小心的了。便又回过头来,先向赛金花飞了一个眼风。赛金花是何等伶俐的人,心上早已明白,微微一笑,立起身来,对着辛修甫说道:“倪去哉,晏歇点一淘请过来。倪来浪连福里第九号,勿要忘记脱仔。”说着,又飞了章秋谷一眼,竟自姗姗的去了。   这里老二见赛金花走了,便对着章秋谷冷笑一声道:“二少,耐倒好格,倪末一径来浪等耐,耐倒来里寻开心!”秋谷笑道:“真正冤枉,我何曾在这里寻什么开心?不过这个人是辛老爷的旧相好,多年不见,如今在这里遇见了,大家免不得讲几句话儿,与我什么相干?”老二又冷笑道:“既然是辛老爷格相好,勿关耐事,耐为啥要搭俚吊膀子?朋友面浪,耐去剪俚格边,阿要难为情呀!”秋谷道:“你们听听,这又是信口栽埋人的话,我何曾和他吊什么膀子?”老二瞟了秋谷一眼道:“像耐实格规矩人,洛里肯搭别人吊膀子?刚刚来浪吊膀子格,是只众生!”秋谷叫一声“阿呀”道:“你这个人怎么开口就讲骂人?”老二呸了一口道:“耐说勿曾吊膀子呀,倪骂格排吊膀子格杀千刀,勿是骂耐嘛!”秋谷不觉笑道:“算了,算了!不用再骂了,就算是我错了如何?”   老二停了一停,又对着章秋谷冷笑道:“二少,耐阿是做仔邵万生格东家哉?”   秋谷听了,已经明白他的意思,待要开口时,老二早接着说道:“耐勿开南货店末,要几几化化老蟹做啥?”这一句话儿,说得大家都好笑起来。秋谷却对着老二做个手势,又往自己鼻子上指了一指。老二猛然省悟,不觉得面上红了一红,伸过手来把秋谷打了一下道:“只有耐末总归比别人家刁枭点。”秋谷一笑,也不开口,大家也没有留心。   略略的坐了一回,秋谷便同着辛修甫等几个人,到老二那里去吃了一顿便饭,秋谷又邀着辛修甫打了八圈牌,给了二十块钱的头。老二谢了一声,收了进去。这一夜,章秋谷自然是不得回来的了。刘郎再到,天台之旧路依然;神女多情,巫峡之行云无恙。惊鸾顾影,飞燕回风。宝钮郎当,罗衣熨贴。就日偎云之梦,飘烟抱月之腰。这些情节,也不必去提他。   只说章秋谷在老二那里住了一夜,便回到新马路公馆里头来。见了太夫人,太夫人对他说道:“你昨天晚上住在什么地方去的?为什么不预先招呼一下?害得他们两个人昨天晚上直等了一夜。”秋谷只微微的笑,不说什么。太夫人略略训戒了几句,便也罢了。   秋谷回到他夫人房内,见他夫人睡在床上,微微的有些睡着。秋谷也不去叫他,又走到陈文仙房内看时,只见陈文仙独自一个人靠窗坐着,一手托着香腮,好象想什么心事。见了秋谷,便慢慢的立起身来,微微笑道:“你昨天到那里去的?”秋谷走过来,握着陈文仙的纤手道:“对不起,你昨天等了一夜。”文仙笑道:“自己人何必这般客气?我只问你昨天到底在什么地方?”秋谷便把老二和赛金花的事情和他说了一遍,陈文仙听了,脸上不由得呆了一呆,一言不发。秋谷见了,心上觉得有些过意不去,不免温温存存的安慰一番。   到了晚间,辛修甫同着王小屏、陈海秋三个人,都到章秋谷公馆里来,邀着他一同出去。秋谷换了衣服,又到太夫人那里禀知。太夫人问道:“今天回来不回来?”   秋谷觉得有些答应不出,只看着太夫人嘻嘻的笑。太夫人道:“看你这个样儿,今天又是不回来的了。就是在外面应酬,也要自己有些分寸,不要落了他们的圈套才是。”秋谷听了,只得撒一个谎道:“这两天的应酬是必不得已的。杭州到了一个朋友,不得不应酬他一下。只要过了两三天,敷衍得他走了,就没有事情了。”太夫人听了点一点头。陈文仙站在太夫人后面,对着章秋谷嫣然一笑,把两个指头在自己脸上划了几划,做个羞他的样儿。秋谷看了忍不住也是一笑,急急的走了出去,同着辛修甫等,大家一阵风都到连福里来。   进了门,只见赛金花笑吟吟的迎上来,穿著一件玄色绉纱夹袄、玄色绉纱裤子、玄色缎子弓鞋,一身黑色,越显得山眉水眼,云鬓花颜。虽然年纪略略觉得大些,却还是体态娇娆,丰姿清丽。见了辛修甫和章秋谷等,便对着章秋谷等笑道:“二少,今朝那哼有工夫到倪搭来,昨日仔阿曾吃生活?倪牵记得来!”秋谷听了,面上也不觉红了一红道:“昨天打碎了醋缸,今天又泼翻了醋瓶,怪不得熏得我心上都有些酸溜溜的。”赛金花也不由的脸上一红,道:“二少,耐勿要缠夹嘘!啥格醋缸醋瓶,才勿关倪啥事嘛。”秋谷听了也不开口,只对着赛金花把嘴唇动了一动,眼睛撇了一撇。赛金花见了把身体一扭,一言不发,低下头去。辛修甫在旁边看得十分明白,心上暗暗好笑,便邀着大家进房坐下。赛金花亲自送上茶来,秋谷连忙立起身来接了茶,口中连说:“不敢当,不敢当。”辛修甫笑道:“你们两个人何必这般客气?难道等会儿到了那个时候,也是这般的客气么?”一句话把赛金花说得连脖子带耳根都涨得通红,讪讪的走了出去。   王小屏对辛修顿足道:“他们两个人方才有些意思,给你这样的一来,把那一个说得跑了。”章秋谷听了不觉也微微一笑,回头和辛修甫说道:“这件事儿,我觉得始终有些不妥当。”辛修甫笑道:“你这个人怎么这样的矫情?我昨天已经和你讲得明明白白的了,怎么今天又说出这样的话来?”参欧谷道:“我和你是要好朋友,怎么好意思剪你的边呢?”辛修甫皱着眉头道:“这里头另有一个道里,你难道昨天还没有听清楚么?”秋谷想了一想道:“既然如此,只好且去试他一下。   料想凭着我这样的一个人,也还不至于退避三舍。“   王小屏和陈海秋两个人在旁听了,全然不懂,不知道辛修甫和章秋谷说的是那一路的话儿。陈海秋本来是个性急的人,那里忍得住,大声嚷道:“你们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儿?我们一句都不懂。”辛修甫笑道:“你不要性急,慢慢的和你讲就是了。”陈海秋再三根问,辛修甫只是微微的笑,一言不发。陈海秋没奈何,只得由他。   等了一回,赛金花娉娉婷婷的从外面进来,看了秋谷一眼,便去坐在修甫身旁,密密切切的讲了一回。辛修甫又在赛金花耳边说了几句。赛金花把头一低,星眸斜漾,宝靥生红,偷偷的瞟了秋谷一眼,口中却不说什么。辛修甫一面笑着,一面又附耳和赛金花说了几句。赛金花忍不住“扑嗤嗤”的笑将出来,把一个指头对着辛修甫头上用力推了一推,口中说道:“耐格个人真正气数得来!随便啥格闲话总归说得出格,啥人有工夫来听耐呀!”说着立起身来,走过章秋谷身旁,趁着大家没有留神,暗暗的把章秋谷的衣服拉了一把。章秋谷被他拉了一拉,不由得心上有些摇动起来,也对着赛金花回头一笑,还他一个眼风。辛修甫看了,只作没有看见的一般,只催着那班娘姨、大姐搭开桌椅,大家碰起和来。   碰了四圈,赛金花指挥那班娘姨、大姐摆出齐齐整整的一桌菜来,这是辛修甫预先招呼的。当下修甫便邀着大家人座,大家免不得叫局吃酒的闹了一回。到得后四圈麻雀碰毕,已经差不多十一点钟。辛修甫同着王小屏等别了章秋谷要走。章秋谷究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,便也立起身来要和修甫同走。修甫呵呵大笑道:“你不用和我打哈哈儿,你只老老实实的在这里伺候这位状元夫人的为是。须要小心谨慎,好好的出力当差。万一个当差不力,给人赶到地板上来睡觉,却与我不相干的。”   陈海秋到了这个时候,心上方才明白,便对着赛金花嘻嘻的笑道:“你今天遇着了这样的一个有名人物,你要自己留意些儿。”赛金花红着个脸,口中说道:“唔笃总归是实梗瞎三话四,真正歪嘴吹喇叭邪气。”辛修甫笑着,大踏步走了出去。正是:   花低月亚,香融玉杵之云;李代桃僵,春暖金茎之露。   不知后事如何,且待下文交代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一百七十九回 真阅历发明攻战术 正比例研究床第谈   且说章秋谷住在赛金花那里,这一夜的情景果然比别人不同,真个是:春魂照夜,玉艳临波;一桨穿红,双桡剪绿。熨贴云鬟之影,惺忪暗麝之香。徐娘之丰调依然,名士之风怀未减。香肩倚月,飞来帐底之云;檀口偎云,捧出怀中之月。娇喉乍颤,雀舌初舒。汗融合德之肤,春满华池之液。金釭闪闪,玉漏丁丁,好梦未醒,罗帏不动。这些秾情艳语,在下做书的也不便细细的形容,只好将就着说个约略罢了。   到了明天,章秋谷和赛金花刚刚起来,辛修甫已经来了,走进房来。赛金花见了辛修甫,不由得满脸通红,立起身来,一溜烟走到后房去了。辛修甫细细的把章秋谷脸上看了一看,摇一摇头道:“看你这个样儿,色势不好,不要是打了汇票罢?”   章秋谷微微一笑,也对着辛修甫摇一摇头,口中低低的说道:“等回儿和你细细的讲。”辛修甫随便坐下,和秋谷谈了一回。赛金花也从后房走了出来,对着辛修甫总觉得有些腼腆。辛修甫笑道:“这是三面言明的事情,你何必还要这般模样?”   赛金花听了,越觉得不好意思起来,斜溜了辛修甫一眼,别转头去。辛修甫和章秋谷坐了一回,两个人都起身要走。赛金花留他们吃了饭去,秋谷不肯道:“我还有公事要去料理一下,等回儿再来罢。”赛金花立起身来送了几步,对着秋谷把头略略的侧了一侧,眼珠微微的动了一动。这一对水汪汪的秋波里面,好象有万千情愫传送出来的一般。秋谷见了一笑,把头点了一点,便一直同着辛修甫向书局里头去了。   到了晚间,便是辛修甫在龙蟾珠那里请客,请的客人无非原是章秋谷等一班人。   入座之后,辛修甫便问章秋谷道:“你们昨天究竟怎么样?”秋谷微微笑道:“你的话儿果然不错。虽然比不得什么鸡皮三少的夏姬,却也差不多像个内视丰盈的赵飞燕,果然是个劲敌。如今上海滩上的那班人物,除了胡宝玉之外,只怕第二个就要轮着他了。”   王小屏等起先听了辛修甫的说话还不甚懂,如今听了章秋谷的这一番说话便心上都有七八分明白。刘仰正第一个开口问道:“秋谷,你平日之间常常的对着我们说些大话,说什么有彭祖御女之玉,如今我倒要请教请教,要你把这个御女之术讲给我们大家听听。”这句话儿方才出口,陈海秋先拍手道:“仰正的话儿一些不错,我正在这里有疑惑,看看那班倌人,和他没有交情的便罢,只要和他有了交情,十个里头倒有九个是和他要好的。这个里头一定有个道理,今天定要你讲给我们听听。”   秋谷笑道:“你们要我讲不难。但是这件事儿是极秽极亵的勾当,却教我一时怎样的讲得出口来?万一将来有个什么人,把我们这些人的事迹编成一部小说发行起来,岂不是污了看官们的眼睛么?”   辛修甫道:“你这个话儿虽然不错,却是只知其一,未知其二。将来万一个有人把我们的事实编成小说,这样洋洋洒洒一部绝大的嫖界小说,那些嫖客的胡涂、倌人的伎俩、魑魅魍魉的现状、神奸巨蠹的面目,一桩桩一件件的,都载得明明白白,独独这件最紧要的真实工夫,却没有提起一个字儿,未免是个缺点。你又何妨把这个里头的精微奥妙之处说给我们大家听听,公诸同好呢?”秋谷听了,想了一想方才笑道:“既然你们大家都要请我演说,我也无从推托的了。但是把这样龌龊的事情形诸齿颊,实在觉得有些不雅。如今我把别的事情和这件事情作一个正式比例,免得旁人听了不好意思,你们以为何如?”辛修甫笑道:“你果然能够把别的事情做个比例,自然更好。你只顾发议肆论,我们大家都在这里洗耳恭听就是了。”   秋谷听了故意咳嗽一声,口中说道:“你们大家静听,我要升座说法了。”大家听了都不觉一笑,果然一个个都正襟危坐,静静的听着。   秋谷把眼光四面飞了一个转,看了他们这般模样,不觉大笑起来。大家见了,都不知他笑的是什么事情,问他为什么平空这般好笑。秋谷笑道:“你们这班人听了这般秽蝶的话儿,便大家都伏伏贴贴,鸦雀无声的静听。要是今天有个人在这里讲起什么正心诚意的工夫、葆德崇性的学问来,只怕你们众人不用等他开口,早把他轰驴马的一般轰出去了。照这样的看起来,如今世上那班人的人格,真是一天不如一天、一个低似一个了。你想我们这班人尚且如此,那些不学无术的小人更是可想而知的了。”辛修甫不觉笑道:“你这几句话儿骂得结实,如今也没有工夫和你斗口,请你快些的开篇罢。”陈海秋也道:“我们骂也给你骂了,你若不好好的讲些玄精微理出来给我们听,我们大家就要鼓噪了。”   秋谷方才慢慢的说道:“如今我把两个开战的国度作个正式比例:男子的对于女子,好象是个悬师千里、深入敌境的国度一般;女子的对于男子,好象是个坚守险阻、声色不动的国度一般。那悬师千里、深入敌境的人,费了无数精神气力,始终还是不知道路,不谙虚实,事倍功半,未免总觉得要吃亏些儿。那坚守险阻、声色不动的人,却是安安逸逸、随随便便的,不发一矢,不出一兵,凭着那敌人在那里胡闹,只作没有知道的一般,事半功倍,自然的总要得些便宜。一边是以劳待逸,一边是以逸待劳,这个里头已经差了一个底子。所以明明的两个强国,工力都是悉敌的,却有了这个缘故在里头,攻守异势,劳逸殊形,就自然而然的有些支吾不过起来。那以逸待劳的人,却是到了粮尽兵疲、十分支吾不来的时候,究竟还好勉勉强强的敷衍一下。那以劳待逸的人,却是不打败仗便罢,若是打了一个败仗,那就一败涂地,全军覆没,再也收拾不来的了。总而言之,那以劳待逸的人对于那以逸待劳的人,一定要估料着此国的攻战力比彼国的攻战力胜过一倍,方才可以刚刚得个平手。若是彼此的攻战力大家相等,断没有不打败仗的,你们把这个情形细细的去想一想,就知道我的话儿是阅历有得之谈了。”众人听了,大家垂着头想了一想,不由得都点一点头。   王小屏又问道:“你这些话儿,不过是皮毛上的议论,我还有一句话要问你:照你这样的说起来,男子的对于女子,是以劳待逸;女子的对于男子,是以逸待劳。   一定要此国的攻战力胜过彼国一倍,方才得个平手;就是彼此工力相当,也一定要打败仗,是不是呢?“章秋谷道:”这个自然。“王小屏道:”万一个遇着了个攻战力远胜于我们的,这便该应怎么样?还是抱头鼠窜、临阵脱逃呢?还是硬着头皮,勉强迎敌呢?“秋谷笑道:”若果然遇到了这样的人,这却没奈何,要用奇兵取胜的了。“王小屏道:”怎么叫作奇兵?这个奇兵又是怎样的一个用法呢?“   秋谷道:“若是遇着了这样的人,躲又躲不掉,逃又逃不脱,只好到了临阵交绥的时候,故意慢慢的虚与周旋,千方百计的挑逗他,直挑逗得对阵的敌人战心勃发,急于求斗,这一边却养精蓄锐的按兵不动。一边是火杂杂的怒如虓虎,一边静悄悄的屹若长城。直等得敌人求战不得,十分性急,这一边却才慢慢的布阵出队,慢慢的和他合战。那敌人的性情,不是刚刚合阵就会战酣兴发的。那起先合阵的时候,也不过是些虚空的架势。这一边却只是随随便便的应酬他,敌来我去,敌去我还,不用战斗的全力。直要到得对阵的敌人战酣兴发,二十四分的性急起来,那中军的马队拼命的向前近凑,两边的枝队拼命的四面包抄,那远远的游击队也四面紧紧的合将拢来。到了这个时候,这一边方才用出十二分的全力来,奋勇当先,狂冲乱突,不按着什么阵式步法,只一味的和他垓心肉薄,短兵相接。这个时候,那一边的精神差不多已经发越得干干净净,成了个强弩之末的势儿。这一边却是保守着全身精力,没有一丝一毫的亏损。一个是一鼓作声,一个是三鼓气衰,凭你两下的战斗力不能相等,这样的一来,自然的五雀六燕,轻重适当,刚刚得一个对手。这是我从这个里头细细的再三考察,考察出来的不二秘方。你们想想我这个话儿可是不是?”众人听了,一个个就如维摩听讲,顽石点头,不因不由的大家都微微的笑。   辛修甫道:“今天这番议论,倒也真个是闻所未闻。倒难为你居然考察得十分切实,比起如今那班出洋考察的大人先生来,考查详细得多了。”大家听了都不觉笑起来。章秋谷笑了一回,又对着众人说道:“大概如今世上的人,那班以逸待劳的人,大半都是战斗力十分强盛的;那班以劳待逸的人,却又大半都是失了战斗力,不能临阵的,所以如今的人,只有男子躲避内差,从没有女子躲避外差的。就是或者有个把女子躲避外差的,也不过千万分中的一二罢了。”众人听了,又都哈哈的笑起来。   章秋谷正和辛修甫等说得十分高兴,忽然从秋谷背后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来,把章秋谷拉丁一把道:“唔笃杂格乱拌到底来浪讲啥物事?为啥倪来浪听仔半日,一句才勿懂呀?”秋谷回头看时,只见一个修眉俊眼的丽人,笑吟吟的站在他身后。   那一种清华的姿态,好似那春云乍吐,华月初升。原来不是别人,就是自己的相好陆丽娟。便对着他一笑道:“我们讲的是我们的话儿,就和你们讲了,你们也是不懂的。”陆丽娟听了也不再问,只附着秋谷的耳朵道:“耐生病刚刚好得勿多两日呀,自家总要保重点,勿要来浪外势瞎俏,阿晓得?”秋谷听了点一点头。陆丽娟又道:“就是花酒也少吃两台格好,搳脱两个铜钿呒啥希奇,自家格精神要紧,二少阿是子”秋谷听了陆丽娟几句这软绵绵的话儿,心上竟着实的动起来。伸过一只右手,把陆丽娟的手紧紧握着,四目相对,呆呆的看了一回,盈盈不语,脉脉含情。   这个时候,辛修甫等也都在那里应酬自己的相好,没有人来留意他们的举动。两个人互视了一回,又密密的谈起心来。正是:   徐娘身世,飘零薄命之花;飞燕光阴,惆怅慢天之絮。   不知以后如何,请待下文分解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一百八十回 忆前尘同游钓鱼巷 怀旧事重访莫愁湖   且说章秋谷趁着大家都在那里和倌人讲话,两个人便细细的谈起心来。在陆丽娟的意思,狠想章秋谷和他还了债项,娶他回去。章秋谷明知道这件事情,太夫人那里一定办不到的,况且自己已经娶了一个陈文仙,当初娶的时候陈文仙又没有要他的身价。如今若要再娶一个倌人回去,不用说太夫人面上不答应,就是陈文仙面上也未免有些对他不起。便恳恳切切的把自己为难的情形和陆丽娟讲了一遍,道:“像你这样的人,肯一心一意的嫁我,我岂有倒反不愿意的道理?但是我家里头已经有了一妻一妾,如今再把你娶了回去,我自己心上想想,在你分上也觉得有些交待不过。你们当倌人的嫁个人,也是一生一世的大事。不要到了那个时候万一个有些不合起来,那时进退不得,岂不误了你的终身?我们如今看起来是狠要好的,将来娶了回去,一妻两妾,未免总有口舌相争的地方。到了那个时候,弄得个有始无终,你叫我又怎的对你得起?况且我们老太太的家法又是十分利害,你嫁了过去,那里拘束得来?与其到了后来为好成歹,大家都不好看,不如还是这个时候硬着心肠,不要冒冒失失、懊悔嫌迟的好。”陆丽娟听了,知道章秋谷说的是真话,拉着秋谷的手一言不发。呆了一回,不知不觉的眼波溶溶,眉峰紧紧,几乎要掉下泪来,口中说得一句道:“阿是真格呀?”秋谷低低的说道:“我们这样的交情,那有哄你的道理?总是我章秋谷没有福气,消受不起你这样的一个人。”   正说到这里,忽然半空中飞下一件东西来,把章秋谷和陆丽娟一齐裹住。两个人不由大大的吃了一惊。陆丽娟吓得高声叫道:“啥人呀,勿要实梗哩!”章秋谷虽然叫了一惊,却明知道一定是别人和他取笑,连忙伸出手来,把头上裹的那件东西撕掳开了。举眼看时,原来是陈海秋的马褂。看着他们两个人讲得这般热闹,悄悄的把一件衣服往他们两个人头上一蒙。大家见了,都拍着手笑作一团。章秋谷也不觉跟着众人笑了一阵。随手把那件马褂“扑”的往窗外一丢。陈海秋连忙来夺时,那里来得及?大家见了,不免又笑一阵。陆丽娟还口中咕噜道:“陈老末总是实梗,倪吓得来!”说着,早有相帮把陈海秋的马褂送上楼来。陈海来看了一看,见还是干干净净的,没有什么污泥在上面,便也不说什么。一会儿大家散席,章秋谷别了主人先走。   光阴迅速,不知不觉的又过了一年。到了秋间,恰恰的又是恩科乡试。章秋谷的性情,本来原不把富贵功名放在心上。想要不去时,当不得他夫人和陈文仙再三相劝。太夫人又和他说道:“我们姓章的上代祖父,多半是科第出身。我虽然未见得一定逼着你去干功名,但是你若果然能中了一个举人,你的读书排场也就算交代过了。况且他们两个人心上总想你中个举人,心中二十四分的期望,你就去走上一趟也好。”   章秋谷听了太夫人的这番说话,只好连声答应。收拾了行李,匆匆的上了轮船竟往南京来。到了南京,免不得合了几个同伴租了一处文德桥下的河房,三间两进,甚是宽敞。录遗过了,时候还早得狠,便有几个朋友来拉着秋谷去逛钓鱼巷。那钓鱼巷里头挨门沿户的都是些娼寮。秋谷同着那几个朋友拣了一家有名的薛家,进去坐了一回,见房间倒收拾得十分齐整。无奈那些倌人,大半都是些扬州人,走起路来,一撅一撅的甚是难看。秋谷见了不住的摇头,连连的催着那几个朋友快走。   那几个朋友没奈何,只得走了出来,在路上和他分辩道:“这个地方是南京最有名的妓院,你难道一个都看不中么?只怕你的眼睛也未免太高了些。”秋谷笑道:“我生平最不赏识的就是扬州人,如今见了许多扬州的螃蟹,满口‘辣块辣块’的,倒还不必去管他。更兼浑身上下都是直撅撅的,没有一些儿柔媚的样儿,我眼睛里头那里看得上这样的人?”那几个朋友道:“照你这样的说起来,上海的那班倌人你也是看不上的了?”秋谷道:“上海的倌人那里像这班宝贝的模样?一个个都是语言柔软,态度温存。就是面貌差些,也觉得楚楚堪怜,婷婷可爱。凭着这班宝贝的样儿,叫他去和上海的倌人拾鞋皮,还未见是得要他呢!”那几个朋友道:“你这几句话儿,未免有些一偏之论。照着这般的说起来,是上海的倌人个个都是好的,别处的倌人个个都是不好的了。况且你这般偏见,只取身段,不取面貌,难道叫个无盐、嫫母来学些娉娉袅袅的丰姿,你也当他是好的么?难道身段不好的人,就是真个的天生丽质,你也不赏识的么?”秋谷道:“这个话儿却不是这般说法。   你们要知道,如若真个奇丑非常的无盐、嫫母,断断学不出娉娉袅袅的丰姿。就是勉强学些,也和那东施效颦一般,不见其美,只见其丑。那身段玲珑、语言伶俐的女子,就是面貌差些,一定都是中人之质,不是那缺唇龋齿、挛腰偻背的宝贝。至于天生丽质,我何尝不赏识?无奈如今的时候,要我找个平头整脸不甚丑怪的人,尚且难得的狠,那里还寻得着什么天生丽质?若是果然见了这样的一个人,我也自然有目共赏的。“   那几个朋友听了秋谷的这番说话,一个个都闭口无言。有一个人还在那里咕噜道:“这些地方原不过是逢场作戏,何必这样的顶真?”秋谷笑道:“我看你的样儿,狠有些失魂落魄的,十分迷恋。你还没有知道那班妓院里头的倌人,都把我们这班乡试的人唤作考呆子,专骗我们考呆子的钱。面子上虽然勉强应酬,实在心上狠有些不愿意。你只看方才那个什么巧云,口中一面和你说话,两只眼睛却骨碌碌的看着别处,正眼儿也没有剪你一剪,就可想而知他们是勉强敷衍的了。”   那几个朋友听了秋谷的话,细细的想了一想,觉得果然不错,便大家都向秋谷说道:“你说的话狠不差。他们既然不愿意我们光降,我们有的是钱,难道还怕没有使用的地方么,何必再去送给他们用?”秋谷拍手道:“这几句话儿才说得十分明白。我们花了银钱,原是要想寻开心的。不要寻开心没有寻到,倒遇着了几个妖魔鬼怪一般的人物,回来吓死了,那个给我们抵命?”这几句话把大家说得哈哈大笑起来。章秋谷同着几个朋友一面走着,一面说着,一直走到章秋谷寓中。大家坐了一回,秋谷留他们吃了晚饭,方才走了。   到了明天,秋谷一个人雇了一只游艇,在秦淮河里荡了一回。荡到钓鱼巷那边一带,只见杨柳垂波,珠帘拂槛,那些娼寮里头的人,都一个个浓妆艳抹的坐在帘内,把珠帘高高的挂起,一阵阵的香气扑过来。秋谷约略看了一看,虽然看得不狠清楚,却倒觉得狠有些迷离掩映的丰神,比那当面平视倒反觉得好些。荡了一回,又从东往西荡过来。那些沿着秦淮河的河房,都深深的垂着湘帘,里面隐隐的露出许多鬓影钗光,遮遮掩掩的偷看那往来的游客。秋谷见了,不觉得心窝里面倒有些痒痒的起来。游了一天,倒觉得十分畅快。又顽了一天玄武湖,顽了一天莫愁湖,觉得那玄武湖绿滟波光,云横山色,遥峰挹翠,远树含烟,倒狠有些远水近山的景致。惟有那莫愁湖却没有什么景物,只供着个中山王和莫愁的小像。正是:   英雄老去,湖山一代之愁;金粉消亡,家国千年之恨。   不知以后如何,且看下回,便知分晓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一百八十一回 吃花酒騃儒得意 入乡闱词客观光   且说章秋谷在莫愁湖亭上徘徊了一回,看着那几朵开残的莲花,赏玩一会。又看着中山王和莫愁的小像,细细的端详一回。只见一个是白面长须,英姿照日;一个是风鬟雾鬓,倩影惊鸿。秋谷见了,不免也有些心中感慨起来。在湖亭上泡了一碗茶,坐了一回,直到红日西斜,晚风吹袂,方才慢慢的回来。又在寓里头过了几天,已经到了八月初旬的时候。秋谷到了这个时候,便也未免要抱抱佛脚起来,把那些带去的书籍翻出来,略略的看了一遍。   这一天正在寓里头静静的坐着,忽然又来了一个同乡朋友叫作黄少农的,要拉他去钓鱼巷吃酒。秋谷心上狠有些不愿意去,只推说身体有些不快,不能出门。黄少农不由分说,拉着就走。拉到钓鱼巷一个韩家老班里头,便有一个倌人出来应酬,秋谷抬头看时,只见这个倌人生得圆圆的一个脸儿,觉得团头团脸的,也晶评不出什么好歹。黄少农却得意洋洋的指着那倌人对秋谷说道:“这是南京有名的韩家小翠子,你看他生得怎么样?”秋谷又细细的打量了小翠子一眼,觉得虽然没有什么奇形怪状的丑相,却也没有什么娇娆袅娜的姿容,不过勉勉强强的看得过去罢了。   看了一看,没本事说他不好,只得勉勉强强的说一声“好得狠”。黄少农听得秋谷赞他的相好,心上二十四分的高兴。小翠子也扭扭捏捏的扭捏出许多的身段来。秋谷看了,只是暗暗的好笑。   黄少农略坐一坐,便取过笔砚来,写了几张请客票,叫了男班子的掌班进来,身边摸出一块钱来,连着请客票一古脑儿都交给他,口中说道:“这一块钱是给你的车钱,快些去给我请客。”那男班子答应一声,接了过去。章秋谷看着,已经觉得二十四分的诧异。正要开口,忽然又见小翠子抢步过来,斜着眼睛把那男班子手里头的请客票看了一眼,半笑不笑的对着黄少农道:“你请的客人狠多,给他一块车钱只怕不够罢?”黄少农听了点点头,连忙又拿出一块钱来交在那男班子的手内。   只把一个章秋谷看得心上更加诧异,真个是见所未见,闻所未闻。   一会儿客人到了,排上席来。黄少农见秋谷没有相好,想要荐个相好给他,秋谷再三再四的推辞。黄少农那里肯听,不由分说,硬硬的荐了一个什么薛亚仙给他。   章秋谷举目看时,只见这个薛亚仙生得矮矮的一个身材,匾匾的一个脸儿,眉眼不甚周详,鼻梁有些四塌,也是个中等以下的人材。秋谷见了,把眉头皱了一皱,也不言语。黄少农却指着薛亚仙向秋谷道:“你不要轻看了他,这也是南京地方大名鼎鼎的人物。”秋谷听了,不觉鼻子孔里“哼”了一声。黄少农又对着薛亚仙道:“这位章老爷在上海的时候,嫖界里头狠有声名的,你须要好好的应酬,将来我还要吃你的喜酒呢。”   薛亚仙听了,把手帕子掩着嘴笑了一声,回过头来,上上下下的把章秋谷不住的打量。章秋谷被他看得不耐烦起来,别转头去。原来薛亚仙见了章秋谷这样的少年英俊,气宇非常,心上倒着实有些垂涎,便存着个屈身俯就的意思。见章秋谷只是淡淡的不理他,便故意找些话儿说出来和章秋谷讲,章秋谷也只得随随便便的应酬几句。一会儿,竟撒娇撒痴的拉拉扯扯起来,对着章秋谷不住的扭头掉颈,卖弄风骚,做出无数的丑态来。章秋谷看了他这般做作,不由得心中暗暗好笑,觉得甚是肉麻,周身的鸡皮疙疸都森森的直立起来,心上二十四分不愿意,只得假托腹痛;出了席去躺在榻上。无奈这位薛亚仙紧紧的跟着,问东问西,十分的献勤讨好,直把一个章秋谷拘束得如受桎梏,如坐针毡,又好笑,又好气,却又说不出来。好容易巴得薛亚仙走了,方才如释重负,畅快非常。黄少农糊里胡涂的,还对着章秋谷把大指一竖道:“何如?我荐给你的人不错么?你们两个人初次相逢,就是这般的要好,论理该应谢谢媒人才是。”   章秋谷正含着一块烧鸭在嘴里还没有咽下去,听了黄少农这番说话,再也忍不住,“扑嗤”的一声一口气冲上喉咙,要笑出来。口中的这块烧鸭就留不住了,“扑”的从口中直飞出来,刺斜里飞过去,直飞到一个十四五岁的雏妓面上。说也凑巧,刚刚不偏不倚的直中在他鼻梁上面。大家都哄然大笑起来,秋谷自己也觉得十分好笑。连忙看那雏妓时,原来是一个姓杨的客人叫的,却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。   正默默的坐在那里,不提防一块烧鸭劈面飞来,刚刚飞在鼻梁上面,躲闪不及,只得把头一偏,那块烧鸭就落在地下。那雏妓出其不意,倒吃了一惊,连忙用手巾往脸上按了一按,身边取出镜子腮了一照。见面上油了一块,连忙讨盆脸水抹了一把,口里头喃喃呐呐的说了几句,也不知说些什么。   章秋谷觉得有些过意不去,等他抹过了脸,便走过来对着他就是深深的一拱到地。那雏妓倒吃了一惊,口中说道:“这是怎么!这是怎么!”章秋谷立起身来,口中说道:“方才一个不小心,把一块烧鸭直飞在你的脸上,特地来和你陪个礼儿。”   那雏妓微微一笑道:“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,何必这般客气?”章秋谷听了那雏妓说话的声音十分圆转清脆,不由的抬起头来把他打量一下。只见他高高的挽着一个云髻,淡淡的画着两道蛾眉,檀口含朱,横波挹翠,身材纤小,骨格停匀,虽然不是什么倾城倾国的佳人,却狠有些宜喜宜嗔的丰态。比起那小翠子和薛亚仙来,直是天壤云泥,相差甚远。秋谷看了,不由的心中动了一动,暗想:这个地方一般也有这样的人材,可见天地生才,原是不拘资格的。想着,便故意上上下下的把那雏妓细细的看,看得他脸上红起来,啐了一口道:“你上上下下的看些什么?难道要和我画个小照,回去供在家堂里面么?”秋谷笑道:“你不要见怪,像你这样的标致人儿,就是多看一会,也是前生修来的福分。”   看官听着,原来天下的女子,只要听得别人赞他貌美,心上总是高兴不过的,何况是个堂子里头的人物?听了章秋谷这几句话儿,不知不觉的酣迷迷、软洋洋,钻进心坎里去,登时春风满面的对着秋谷道:“你不用这般混说,像我这样的一个人,那里合得上你们的眼睛?”章秋谷笑道:“阿唷,你不用这般客气!若再要这般的谦让起来,把这里的房子牵得坍掉了,却不与我相干。”那雏妓斜着眼睛瞅了他一眼道:“算是你一个人会讲话,快些去坐了罢。”说着,便轻移莲步,慢慢的走过去,刚刚和章秋谷擦肩挨过。章秋谷趁着众人不见,暗暗把他手拉了一把。那雏妓秋波澄澄的也不言语,只把嘴对着那姓杨的客人努了一努,又摇了一摇头。   秋谷会意,便也慢慢的归座,悄悄的问黄少农:“这个雏妓叫什么名字?”少农大笑道:“你敢是看上他么?他叫银喜,就是这里韩家本班的。我来和你们做个介绍人,转一个局就是了。”秋谷听了,便回过头来看了那姓杨的一眼。只见那姓杨的满面怒容,正襟危坐,只当没有听见的一般。秋谷知道那姓杨的醋劲发作了,连忙朝着黄少农连连摇手。黄少农看了姓杨的这般模样,料想这个媒人不是轻易做得成的,便也笑了一笑不说什么。只凭着这个章秋谷和银喜两个人在席上眉黛传情,秋波送睇,案底之莲钩暗蹴,尊前之宝靥轻回。大家都在搳拳吃酒的十分热闹,却没有看见他们两个人的这番情景。只怕自此以后,竟是这般的暗渡蓝桥,私谐鸳侣,也未可知。   这且不必去说他,只说章秋谷在寓里头休息了几天,准备着秋风一战。到了初八日进场的那一天,秋谷进了号舍。那跟进去的家人把号帘挂了起来,钉好了号围,又把食篮收拾好了,笔砚纸墨都取了出来,方才出去。秋谷在号里头没有什么事情,便立在号门口闲看。看了一回,忽然见隔壁号里钻出一个人来,赤着膊,盘着辫子,一张漆黑的脸儿,两个绝高肩膀,粗眉糙目,一部大大的连鬓胡须,走出号舍,刚刚和秋谷打个照面。秋谷鼻子中间,就觉得有一阵汗臭和着那一股狐腋的臊气直冲进来,秋谷连忙别转头去掩面不迭。   只见这个人走出号舍东西张望了一回,忽然又走进号去,捉出一个绝大的鸭子来,左手拿着一把明晃晃的牛耳尖刀,右手把那鸭子紧紧的捺在地下,那鸭子还叫个不住。章秋谷看了觉得十分诧异,不由得走近一步细细的看他。只见这位宝贝左手拿着刀,调转右手,照着那鸭子的项下就是一刀,鲜血直冒出来。那班同号的朋友见忽然有人在这里杀起鸭子来,也觉得甚是诧异,大家都赶过来看他。只见他揎拳掠袖的,向号军要了一瓤热水,把鸭子的毛持得干干净净。又拿出一个瓦罐,生起一炉火,把那鸭子慢慢的煮起来。正是:   出门一笑,秋风吹桂子之香;下笔千言,璧月吐奇葩之彩。   未知以后如何,请待下回再行交代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一百八十二回 闹新闻撞墙翻瓦罐 洒霜毫论史出奇文   且说我们中国乡试的号舍,原是最逼狭的地方。那间号舍的地位,前后左右方圆不到三尺,刚刚只容得一个人的坐处,连晚上睡觉的地方都没有。要睡起来,只好和狗一般的,就在那问号舍里头圈着,那里还有什么地方安放对象?那班乡试的人都把一个铁叉插在号舍对面的墙缝里头,铁叉上有个圈儿,把个小小的炉灶就放在圈儿里面,烧菜煮饭都在这付炉灶上头。如今这个宝贝也把这个炉子如法泡制的放在墙上,慢慢的把那只鸭子煮起来。无奈他这付炉灶也不知从那里定制来的,果然的硕大无朋。那号舍里头的过弄只有一尺多宽,给他这样的一来,差不多就占了一半地位,来往的人已经都要侧着身子过去。更兼炉灶上面加上一个绝大的瓦罐,煮得热气腾腾的。那班来往的人到了这个地方,没奈何只得低着头,斜着身体过去。   章秋谷看了这般情景,觉得心上也狠有些嫌他,暗想天下怎么竟有这般奇事。   正想着,只见一个同号的朋友叫作石仲瑛的,走了过来。见秋谷站在号舍外面,便立定了脚,随意和他闲谈。忽然间回过头来,刚刚那瓦罐里头的热气丝丝缕缕的直腾上来,直扑到石仲瑛脸上。那鸭子本来没有洗得干净,那热气里头却夹着一股臊气,直冲人石仲瑛鼻子里头。石仲瑛掩鼻不迭,觉得一个恶心,嘴里头吐出一口清水来。秋谷见了,不觉有些好笑起来,便把方才的事情,打着乡谈和他讲了一遍。   石仲瑛回过头来看了一看,口中说道:“天下那有这样的人?竟带着活鸡活鸭进场烧煮,想来是个厨夫的儿子。我们何不想着法儿,跑过去撞他一撞,把他的宝货撞掉了,叫他不得到口,岂不爽快?”石仲瑛说到这里,只见那考生回过头来,恶狠狠的瞅了他们两个人一眼。秋谷见了,便悄悄的把石仲瑛拉了一把,低低说道:“你不要随口混说,他懂得我们的话儿。”石仲瑛笑道:“他就是懂得我们的话儿,我们也不怕他。”   正说着,只见远远的一个长大身材的人大摇大摆的走来。秋谷眼快,早已看见是东方小松的族弟东方柏生。便道:“柏生来了。”那东方柏生远远的一直跑来,直走到秋谷面前,方才看见了秋谷和仲瑛,口中叫道:“秋谷兄,仲瑛兄,原来你们都在这里。”一面说着,眼睛望着他们两个人直撞过来。秋谷看势头不好,东方柏生的身体,离那煮鸡子的瓦罐中间,相隔不过只有四五寸的地位,连忙说道:“小心些,留心别人的东西!”一句话还没有说得完,早见东方柏生一个转身,那一只右手轻轻的在那瓦罐上带了一带,只听得“阿呀”的一声,那个瓦罐早翻了一个身,从炉座上直跌下去。“格啷啷”一声,把个瓦罐跌得一个四分五裂,连那煮的鸭子也丢在地下。   东方柏生呆了一呆,正要开口,早见那考生拧拳掳袖的直抢上来,劈胸一把拉住了东方柏生的衣服,口中嚷道:“你走路不带眼睛么,乱撞你娘的什么?快快的赔我鸭子和瓦罐来!”石仲瑛见了,连忙走上一步,劝道:“朋友,我们有话好好的讲,何必动粗?快放了手,有话总好讲的,况且他是一时无心之失,不是有心和你作对的。”那考生把石仲瑛看了一看,睁起了一双眼睛,“呸”了一口道:“你还说他是无心。你们两个方才已经在那里商议了好一会,要想法子撞翻我的鸭子,叫我不得到口。分明是你们三个人有心串合,故意前来寻我的开心。还亏你有脸来和他讲情,我不和你讲话已经是好的了。”石仲瑛平空的碰了他一个大大的钉子,一时倒也回答不出什么来。那考生紧紧的拉住了东方柏生的胸前衣服不肯放松,一面还口中嚷道:“你们几个人想要来寻我的开心,你们也没有打听打听我是个什么人!”   章秋谷听了一回,看着那考生十分放肆,口中牵枝扯叶的只顾乱嚷,不觉怒从心起,抢步上前,把那考生的手腕轻轻的一把握住,往下一顿,那考生不由的“阿呀”了一声,不知不觉的就放了手。秋谷正色对他说道:“我们都是读书人,有理讲理,为什么要这样动手动脚的,那里还像个斯文人儿?”那考生被秋谷顿了一顿,知道这个人气力不小,不是好惹的,只得勉强说道:“你们几个人有心撞翻了我的鸭子,你如今又无故干预我的事情,难道你是不讲理的么?”秋谷大笑道:“你倒说我不讲理,你恃蛮拉住了别人的衣服不肯放手,讲理的人是应该这样的么?我不过是个旁人,好意解劝你们一下,怎么倒是我不讲理?”   那考生道:“他撞掉了我的东西,难道我不要拉了他,叫他赔偿的么?”秋谷道:“他打碎了你的东西,你只顾好好的叫他赔偿就是了,为什么要这般粗卤莽撞,动手动脚?他撞了你的东西,你要叫他赔偿你的东西,你扯了他的衣服,却叫那个赔偿他的礼面呢?”那考生听了,顿口无言了一会,方才气忿忿的说道:“你们大家串同一气,有心毁坏我的东西,和无心毁坏的不同。”秋谷大笑道:“天下的事情只要杀人偿命,欠债还钱,管什么有心无心。有心也是这个样儿,无心也是这个样儿,只要偿还了你的东西,就是有心便怎么样呢?   那考生听了,口中支支格格的不知想说什么,却一时说不出来,停了一停方才说道:“你们须要赔还我的原物。”秋谷大笑道:“你要赔还原物,非但没有这个例,而且也没有这个理。亏你读书明理的人,怎么讲出这样的无意识的说话来?”   那考生听了满面羞惭,无言可答。秋谷便取出两块钱来,递在那考生手内道:“这两块钱赔你的鸭子和瓦罐,好不好?”那考生见了白晃晃的两块钱,顿时改了满面的笑容道:“论理不该和你老人家较量,只是两块钱委实少些,请高升些儿。”秋谷见了微微冷笑,又取出一块钱来给他道:“你只要肯要钱,事情就好办。”那考生把三块钱揣在腰内,口中还谢了秋谷一声。   东方柏生便也向秋谷谢了一声道:“今天幸而你在这里,和我解了一个围。”   石仲瑛笑道:“方才那般其势汹汹的样儿,一见了钱就软绵绵的变了一个样儿,可见如今世上银钱的力量大得狠。”秋谷道:“就是如今的那班王爷、中堂,平时见了人那脸上好象刮得下霜的一般,只要一见了白晃晃的银子,就是见了他的父母妻子也没有这般的亲热,顿时春风满面,和气迎人。那班大人先生尚且如此,何况这样一个不成气候的饭桶?”石仲瑛听了狂笑道:“好好的说话,你的牢骚话儿又来了。”秋谷听了微笑不言。大家谈了一回,也就散了。   一会儿,听得三声大炮,明远楼上鼓角齐鸣,知道已经封了门。一会儿又封了号门,不许大家来往。到了晚间,秋谷觉得肚子里头有些饿了,便取出炒米,胡乱泡了一泡,就带着的火腿、熏鱼吃了两碗。又吃了一杯茶,便半半睡的合目安息。   起先睡的时候觉得浑身都不畅快,再也睡不着,翻来覆去的。直到二更将尽,却倒睡着了。睡到四更将尽,主考发下题纸,号军按着号数一号一号的送进来。秋谷蒙蒙眬眬的接了题纸,看也不看,随手放下,仍复睡去。直睡到晨鸡报晓,玉漏无声,方才睡醒。坐起身来,叫号军取些热水,洗一个脸,又胡乱吃了些干果糖点,方才展开题纸。看时,只见一张大大的题纸上刻着五道论题:第一题是“汉武帝时,征吏民有明当世之务、习先圣之术者,县次续食,令与计偕论”;第二题是“识时务者在乎俊杰论”;第三题是“谢安登冶城,悠然遐想,有高世之志论”;第四题是“张九龄上千秋金鉴录论”;第五题是“明太祖诏商税毋定额论”。秋谷看了这几个题目,觉得都狠容易,况且又都是素来知道的,连查也不用去查,略略的想了一想,便都有了主意。铺下草稿纸,提起笔来,振笔直书。这章秋谷本来是个有名的江南名士,真个是文不加点,倚马万言,平翻北海之潮,倒卷黄河之水。还不到十一点钟的时候,五艺早已脱稿。略略的休息一回,吃了饭,便誊真起来。一口气写到下午五点多钟,已经誊毕,又自己细细的看了一回。   正看着,只见石仲瑛从外面探进头来,看了一看,失惊道:“你都完了罢,好快手,好快手!我刚刚做了首次两篇,第三篇还只做了一半。”说着,便伸手过来,取了章秋谷手中的卷子,略略的看了几行,就啧啧叹赏道:“笔仗好得狠!逼真是胎息《史》《汉》的文法。”秋谷笑道:“我不要这般谬赞,你只看下去就是了。”   石仲瑛听了,便果然一行一行的看下去。看到第三篇上,看得得意极了,竟高声朗诵起来。只听得石仲瑛提着那正宫调的嗓子,一腔三板的读道:   入广武门而闻阮籍之唏嘘,登平乘楼而听桓温之太息,俯视天下,感慨系之。   盖尝读史,至谢安之为人,而叹其度之不可及也。古之君子,尚黄老之学,崇淡泊之治。内无所惧,外无所营。虽有帝王之尊、卿相之贵,雷霆震惊于前,虎豹奔走于后,而此心漠焉冥焉,终不为动。此平日学问有以养之,非镇物矫情之所能也。   晋之士习崇尚虚无,卿相以清淡为事,儒林以论答为能。安性好声律,期功之惨,不废丝竹,士大夫效之,遂以成俗。又尝与王羲之同登冶城,悠然遐想,有高世之志,当世非之。然其为政也,尽忠王室,竭忠辅卫。斯时也,内有权臣,外有强敌。   晋以偏隅之地、积弱之势,北面而争天下。胜败之机,间不容发;天下大势,岌岌可危。而安以谈笑应之,处之晏如,无所畏葸。卒能折桓温于内,败苻坚于外。悬一发于千钧,奠国家于盘石。其晋室之所以不风亡者,徒以有安在也。夫清净之学,沉思若愚,拊几若得;高见风云,俯视山水;啸傲天下,凌铄古今;以卿相富贵为敝屣,与天地精神相往来。安之为人,有类于此。观其与王坦之同迎桓温,坦之流汗沾衣,倒持手版;安从容就席,神色自若,亦可以见其度矣。或谓其闻谢玄之胜,至于折屐,矫情镇物,非大臣所宜。然三代以上,惟恐好名;三代以下,惟恐不好名。东晋之政,棼于乱丝,而安以淡泊治之,无内外相乘之乱。盖其经济足以应之,非特以黄老相尚而已也。其与羲之同登冶城,登高遐想,慨然有世外之志,而不以富贵功名为念,此其胸次为何如?而后人乃以小节议之,谓其矫镇,抑亦苛矣!   石仲瑛读了一遍,觉得爱不忍释。又反反复复的重看一遍,不觉击节叹赏道:“这几篇文字,雄浑高古,音节非常。而且顿挫宛转,丰神独绝,真个不愧是个古文的作家!”秋谷笑道:“你看看也还罢了,何必要说这许多应酬的套话?”石仲瑛道:“那一个说应酬套话的就是个乌龟。”秋谷大笑道:“骂得好,骂得好,算你会说何如?”石仲瑛回心一想,不觉也笑起来,口中说道:“你不要见怪,我是一句无心的话儿,不是有心骂你。”   章秋谷笑了一笑,便也向石仲瑛要做好的草稿来看。石仲瑛便在胸前一个卷袋里头取出草稿来,递给秋谷,笑着说道:“我没有你这般洋洋洒洒的笔仗。你看了有什么不妥之处,请你改削改削,不要客气。”秋谷笑道:“太谦了,太谦了,这‘改削’的两个字儿断不敢当。”一面把他的草稿看了遍,觉得见识也还开通,议论也不通达,只是笔力来得软些,气魄来得小些,未免有些小家气。便也随口赞了几句,又和他斟酌了几处不妥当的地方,石仲瑛方才走了。   又见隔号的那个考生走了过来,满头大汗的对着秋谷拱手道:“老先生这个时候五艺都一齐完了,佩服得狠!只是小弟有一件事儿要来求教。”正是:   鹿锦凤绫之艳,彩笔生花;珊瑚玉树之珍,文章有价。   不知那考生问的什么话儿,且待下文交代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一百八十三回 传急电游子还乡 开花榜庸奴得贿   且说章秋谷忽然见那隔壁的考生急得满头大汗,来和他兜搭说话,又说要请教他什么事情,心上早已明白,只说:“你有什么话,只顾请讲。”那考生陪笑道:“请问老先生,这二题的出处在什么地方?小弟查了整整的半天都没有查到。这样空空洞洞的一句话儿,教人从何查起?”秋谷听了,忍不住笑道:“你连这句话儿的出处都不知道么?这个容易得狠,待我查给你看就是了。”说着,便取出一本《御批通鉴》来,把那司马徽的一段话儿查给他看了一遍。只把这个宝贝喜得个手舞足蹈,抓耳挠腮,也不知怎样才好,再三谢了章秋谷,一步一摆的去了。秋谷暗想:这样的人也要充什么读书人,这样的眼前典故都不知道,直是个目不识丁的草包。   当下秋谷把自己的卷子细看了一遍,见没有什么舛误的地方,便也把他放人卷袋。又到石仲瑛那里去走了一趟。回到自己号里,也觉得有些两臂酸麻起来,便下了号帘,静悄悄的睡了一夜。到了明天,绝早的交卷出来。   到了二场,秋谷照旧进去。原来这个时候的考试,已经改了新章,不用什么经文八股,第一场是五篇史论,第二场是五道时务策,第三场是三篇“四书”义。秋谷看了第二场的五道策题,也都是狠容易的空策,用不着什么考据。只有第五题,是问“俄取高加索,并别设禁令以制山民”的事情,略略的要加些考证。   章秋谷进第一场的时候,笑话已经听了无数,什么把谢安当作谢灵运,又把张九龄当作明朝的宰相,这些笑话不一而足,秋谷都听在肚子里头。第二场的笑话更加多了,秋谷连听都听不尽许多。只听得对面号里有三四个人讲话的声音,一个人高声说道:“他问高中索是朔方何部,这个朔方就是北方,大约就是我们中国的北京了。只不知道这个高加索是那一府属的地方?”又一个说道:“他问的什么禁令,一定就是我们的大清律例。我们只要抄上几条律例,把卷子上挤得满满的,把那班房官吓上一吓也好。”   秋谷听了这些说话,几乎要放声大笑起来,暗想:这班宝贝真是饭桶中间的饭桶,也要来出这个丑做什么?笑了一会,也不去管他们怎样,只把自己的文字斟酌了一回,连忙誊真,又是第一个交卷出去。到了三场放牌,格外放得早些,十四夜间四更出了题目,十五一早就收卷放牌。原来南京本地的人赴试的都有这个规矩,一个个都要赶十五晚出场,好回去人月同圆的意思。章秋谷本来文思敏捷,这几篇“四书”又那里在他心上,提起笔来,一挥而就。到了十五一早,就去交了卷子,慢慢的出场,到寓里头睡了一天。   到了十六那一天,秋谷刚刚起来,忽然家人周升手里头拿着一封电报走了进来,把电报交给秋谷说:“这是上海来的电报。”秋谷听了,心上就觉得一惊。接过电报来看时,见封面上果然写着自上海发的,暗想这一定是家里头的电报,不知道有什么紧要事情,难道是太夫人有什么病痛不成?想到这里,不由得满心乱跳,连那只拿着电报的手都颤动起来,呆呆的看着那封电报,竟不敢去拆封。定了一定神,只得硬着头皮拆开那封电报来。看时,只见写得明明白白的几个字儿道:“其盛倒,母病,速回。”秋谷见了这“母病”的两个字儿,好象兜头浇了一瓢冷水一般,心上“扑扑”的跳个不住。连忙叫家人收拾了李立刻搬出城去,上了轮船,回到上海。   这边章秋谷的事儿且自按过一边,只说上海地方,一年一年的时势变迁,人事代谢,市面一天衰败似一天,堂子里的生意也一天寥落似一天。就是那班堂子里头的有名人物,到了这个时候,老的老了,嫁的嫁了,死的死了,繁华一瞬,歌舞无常,飘零金谷之花,摇落章台之柳。那班曲院中的老辈人物,除了胡宝玉之外,还有什么前四金刚、中四金刚、后四金刚的名目。前四金刚是陆兰芬、金小宝等四个,中四金刚是左翠玉、秦薇云等四个,后四金刚是张扬、王宝宝等四个,都是那一班小报馆里头的主笔提倡出来的。又有什么蕊珠仙榜、十二花神等种种色色的许多名目,在下做书的一时也实在写他不尽。但是以前那班报馆的开花榜,虽然未免有些阿私所好的弊病,却究竟还有几分公道。即如南亭亭长选拔花榜状元,有了色艺,还要考证他的资格;有了资格,还要察看他的品行;直要色艺、资格、品行件件当行,桩桩出色,方可以把他置诸榜首,独冠群芳。所以那个时候的花榜状元,倒着着实实的有些声价。   到了后来,就渐渐的闹得大不是起来。那一班没有廉耻的小报主笔,本来是穷得淌屎,囊无一钱的。当了个小报主笔,薪水不过一二十块钱,至多的也不过三十块钱,那里够他们的挥霍?到了那穷到无可如何之际,便异想天开的开起花榜来,拣那有了几个钱的倌人,叫个旁人去和他打话,情愿把他拔作状元,只要他三百块钱或者二百块钱。那状元以下的探花、榜眼、传胪等,名次来得低些,价目也来得贱些。渐渐的递减下去,甚而至于十块五块钱的贿赂都收下来,胡乱给他取个二甲的进士,或者三甲的进士。看官请想,我们中国的科举毒是人人最深的,古今来多少的英雄豪杰都跳不出这个圈子去,情愿拼着毕生的心血,去博这个无谓的科名。   何况这班倌人,都是些不读书、不明理的女子,那里打得破这个关头,翻得过这个筋斗?听得只要花几个钱,就可以把他取作状元、榜眼,况且又都知道自己的名字登了花榜,名气自然要来得响些,生意自然也来得大些,这花掉的几个钱不算什么,将来可以收得回来的。只要这般一想,自然大家都情情愿愿、伏伏贴贴的拿出钱来。   到了发榜以后,那些报馆里头的人又格外想出个生财的法子。略略的花几个本钱,去漆匠铺子里头做了几块状元、榜眼、探花、传胪的匾额,上面插了金花,雇几个人抬了匾额,带着红缨大帽,雇了一班吹手,携带着许多鞭炮,一窝蜂的都赶到那新贵人院中去报喜讨赏,多的一百块钱、五十块钱的都有,至少的也要二三十块钱。就是那班三甲里头的进士公,也要叫一个人带着那一张花榜沿门分送,放上一串短短的鞭炮,讨起赏来也要一两块钱,也有三块五块的。又有什么赏元贺魁的筵宴,那前十名的新贵人,每家都要整治一桌盛席,延请这位主笔先生、花榜总裁赴宴,好象那京城里头的黄榜团拜、白榜团拜一般。这位主笔先生免不得也要呼朋引类的大嚼一番,吃完了抹抹嘴就走,连下脚的都是倌人自己出的。这种种无耻的举动,在下做书的一时间也说不尽他许多。   看官,请想这个评选花榜的事情,闹到这样不可收拾的一个田地,那花榜上的人还有什么声价?非但不论品行,不拘资格,连色艺都是随随便便的了。头面还没有长得平正,便说他是有一无二的国色天香;曲子还没有唱得周全,便说他是当世无双的仙音法曲。只要有钱的倌人,便无盐、嫫母也是佳人;那些没有钱的倌人,便西子、南威也是丑鬼。那班极小极穷的报馆,每每穷到山穷水尽支持不来的时候,便开起花榜来,借此做个救急疗贫的妙策。开一次花榜,就是最少也有几百块钱。   到得后来,竟有一家报馆半年之内连开四五次花榜的,开了色榜又开艺榜,开了艺榜又开叶榜,闹得个一塌糊涂。就是那些堂子里头,如今的风气也一天坏似一天,比起那十年以前的光景来真有天渊之隔。这些说话,且把他暂时按过一边,慢慢的再和列位看官细说。如今在下做书的,且讲一件嫖界中间的故事出来给列位看官们大家听听。正是:   宛转三生之誓,名士倾心;缠绵一晌之情,佳人难得。   不知以后如何,下回交代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一百八十四回 挥别泪红杏嫁东风 讶奇遇仙云吐华月   且说辛修甫自从做了龙蟾珠以后,前后整整的五年,虽然也做几个别的倌人,却都是没有交情的。惟有龙蟾珠和辛修甫性情相合,嗜好相投,做了五年彼此没有口角过一句。龙蟾珠狠想叫辛修甫娶他回去,辛修甫也狠想娶他。无奈辛修甫的那位太太,虽然有些才貌,却抵死的吃醋,不许辛修甫娶妾。辛修甫恪遵阃令,不敢擅违。龙蟾珠也知道辛修甫有些惧内,只好把这件事儿阁起不提。   这一天辛修甫在西安坊龙蟾珠那边请客,龙蟾珠淡淡的不甚应酬,比平日的样儿大不相同。辛修甫觉得十分诧异,暗想蟾珠向来不是这个样儿,一定有什么道理在里头。到得客人散了再问他不迟。一会儿酒阑人散,漏永宵深,龙蟾珠一把拉着辛修甫的手道:“耐今朝呒拨啥事体末,勿要去哉,倪有闲话要搭耐说。”辛修甫正要问他今天为什么这般模样,便也点头答应,坐着不走。   龙蟾珠拉着辛修甫坐在炕上,自己紧紧的挨着他身旁坐下,搀着他的手悄悄的问道:“辛老,耐一径搭倪说唔笃太太凶煞,勿许耐讨小老姆,到底阿有介事?”   辛修甫听了叹一口气道:“自然是真的,你看我几时向你说过假话的?”龙蟾珠听了也叹一口气道:“格末倪两家头格事体到底那哼?倪一径做仔耐五年下来,勿曾说过歇一句。弄到仔故歇,再弄也弄勿过哉。实梗洛倪要问问耐,耐格心浪到底是那哼格意思?”辛修甫听了,皱着眉头道:“你的意思我自然知道的,我心上也狠愿意娶你回去。无奈这件事儿委实的办不到,你叫我怎样呢?如若不然,我早已把你娶回家去的了,那里还要等到今日?”龙蟾珠嘿然了一会,看着辛修甫一言不发,含着一泡水汪汪的眼泪,秋波溶溶的几乎要流出来。辛修甫看了心上早已有了几分明白,便也对着龙蟾珠细细的看。   龙蟾珠和辛修甫对看了一回,慨然说道:“倪有一句闲话要搭耐说,耐听仔勿要动气,倪也叫呒说法。”辛修甫道:“你只顾说就是了,岂有动气的道理?”龙蟾珠又长叹道:“做个仔人,总规随便啥事体一塌刮仔勿称心,格末叫苦恼!”辛修甫接口说道:“这世上的烦恼,是不论什么人都不能免的,何况是我们两个人?   你有什么事情,只顾和我说就是了。想起来大约还是我没有福气,消受不起你这样的一个人。“   龙蟾珠听了,呆了一回方才说道:“格件事体,说起来倪也真真叫呒说法。”   说着,便把有个姓葛的客人也是个江苏候补道,要出三千银子娶他回去的事情,和辛修甫说了一遍。又道:“倪吃仔格碗把势饭,总规呒拨结果格。趁仔勒浪年纪轻格辰光,拣格好好里靠得住格客人,嫁拨停俚,总算完结仔一生一世格事体。倪搭耐两家头一径倒蛮要好,刚刚唔笃太太来得笋,看上去总规是格勿成功。就是实梗弄来弄去,弄到仔故歇已经五年哉。再要弄下去,年纪大仔,再有啥人来要倪?实梗洛倪今朝要搭耐商量。耐格心浪到底是那哼格意思,倪横竖总归听耐格闲话。耐说那哼,倪依仔耐那哼。耐就是格个辰光办勿到,耐只要说定仔一句闲话,倪慢慢里等来浪,也呒啥要紧。耐只要说一句好哉。”   辛修甫听了,沉吟一会,也紧紧的拉着龙蟾珠的手,对他说道:“依我的心上看起来,你既然有人要娶你回去,这个机会狠好,你只顾答应他就是了。如今上海地方,靠得住的客人狠少。这个姓葛的客人想来是狠靠得住的,错过了这样的客人,一时那里再去找第二个?至于我们两个人的交情,自然原是狠好的。但是我们家里那一位实在来得累赘,不是个好惹的人。我若要不由分说的把你娶了回去,将来一定要闹得一个天翻地覆,海沸江号。到了那个时候,你怎样的闹得过他?我又怎样对得住你的?所以我想起来,如今既是有人娶你,自然赶快答应他的为是。在我们两个人这一面看起来,自然有些割舍不得。但这是你一生一世的大事,我自己既然不能娶你回去,怎么好把我自己心上的私见耽误你一世的事情?你说我这个话儿可是不是?”   龙蟾珠听了把头点了一点,不由得心上一阵心酸,望着辛修甫扑簌簌的流下两行珠泪。辛修甫到了这个时候也有些熬忍不住,几乎要流下泪来,只得携着手,殷殷勤勤的劝慰一番。这一夜,辛修甫自然是不回去的了。笑啼并作,悲喜交并。结万斛之愁肠,春心宛转;倒一腔之别绪,玉箸纵横。烛影摇红,钗光照夜。匆匆别去,羌有恨以无言;缓缓归来,欲双栖而未得。   过了两天,辛修甫知道龙蟾珠的嫁期已在十日之内,连牌子都除了下来。辛修甫觉得以后不便再去,便在自己手上脱下一只金刚钻戒指来,套在龙蟾珠手上,口中说道:“我们两个人,从此以后是不能再叙的了。但愿你嫁了过去,白头偕老,琴瑟和谐。”说到这里,喉咙竟咽住了,说不出来。龙蟾珠泪流满面,哭得两个眼睛都肿了起来,拉着辛修甫的衣服,好似生离死别的一般不肯放手。要说什么又说不出来,呜呜咽咽的把一个小小的绢包递给辛修甫道:“格点物事耐带得去,总算是倪格记念。”说了这几句,不由得眼中珠泪好似雨点一般的落下来。辛修甫这一回儿那心上的难过竟是从来没有经过的,再也忍不住,眼中也流下泪来。接了龙蟾珠手内的绢包,那眼泪竟斑斑点点的把绢包湿了好几处。几个娘姨、大姐在旁看了他们这样的依依不舍,也觉得大家有些心酸起来。龙蟾珠哽咽了一回,方才竭力挣出几句话来道:“耐去罢,自家保重点身体,勿要妈妈虎虎,阿晓得?倪是真正叫呒说法。”龙蟾珠说到这里,就咽住了说不下去,掩着脸把手向辛修甫摇了几摇,便去倒在一张美人榻上吞声暗哭。辛修甫也知道久留无益,只得也硬着心肠,走了出去。   一直回到自己公馆里头,瞒着他那位夫人,把龙蟾珠给他的绢包拆开看时,只见一支漆黑的头发;一个绉纱兜肚;一双玄色缎绣白花平底弓鞋,尖尖瘦瘦的,只好四寸光景,鞋底上面只有微微的一些儿泥污,还有七八分新。辛修甫见了,明知道龙蟾珠的心事,给他这几件东西,是好象天天和他并头贴体的意思。看了这几件东西,更觉得魂销心动起来。过了好几天,心上还觉闷闷不乐。一个人独坐嗟呀,书空咄咄,心中目中都是惦记着一个龙蟾珠,觉得龙蟾珠的声音笑貌,一天到晚只在辛修甫心中间,上下左右的周旋来往,一时那里抛撇得下!直过了一月有余,方才把这个龙蟾珠的事情放了下来。   辛修甫的性情本来最爱听戏,每到心上不高兴的时候,便去听戏消遣。如今这个时候,一个最要好的倌人龙蟾珠是嫁了人了,还有那几个知己些的朋友,如章秋谷、王小屏等那班人,守制的守制,出山的出山,止有一个陈海秋还在上海。辛修甫觉得心上有些懊恼,便去寻着陈海秋,同到戏馆去听戏。   这一天,辛修甫正同着陈海秋到丹桂去听戏。这个时候,正是夏月润等弟兄几个初到丹桂的时候,生意十分热闹,上下都挤得满满的。辛修甫见楼下正桌的人太多,便同着陈海秋到包厢里面拣了两个座位坐下。看了一回夏月润的《花蝴蝶》,登场一出后台,大家便齐齐的喝一声采。辛修甫举目看时,只见那夏月润立在当台,打扮得衣服甚是鲜明,结束得身材十分伶俐,雄赳赳、气昂昂的,倒也狠有些儿英雄气概。一会儿上起杠来,手脚甚是活溜,把两只手臂牢牢的圈住了台上的铁杆,一个身体好似风车儿的一般,在杠子上旋转起来。大家看了,又不觉齐齐喝采。   辛修甫是坐在头包里面的,刚刚抬起头来,往对面包厢里头一看,只见一个少年丽人,生得容华艳冶,态度娇娆,黛色浮香,珠光聚彩。这个时候,正是十月天气,这个丽人穿著一件铁青色珠皮袄,下面穿的什么裙裤,却隔着栏槛看不出来。   头上带着许多珠翠,把那一对秋波刺斜里向着对面溜来,恰恰和辛修甫打了一个照面。辛修甫见了不觉呆了一呆,暗想这个人真来得有些诧怪,怎么平空的和我吊起膀子来?一面想着,便也对着那丽人飞了一眼,微微的把头动了一动。只见那丽人着实的把自己钉了一眼,便低下头去,略略的呆了一会;顿时抬起头来,眉欢眼笑,卖弄风情,一连对着辛修甫使了几个眼色,又远远的对辛修甫把头点了一点;回过头来,对一个大姐附耳说了几句。正是:   肠断京华之路,崔护重来;魂销春水之波,桃花无恙。   要知后事如何,且待下文交代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一百八十五回 辛修甫良宵逢旧识 汤娟娘薄命堕风尘   且说辛修甫眼睁睁的看着那对面三包里面的丽人,心上狠觉得有些诧异,暗想:“我这个人是向来不用膀子工夫的,怎么他竟会看中了我?”心上想着,只见那丽人叫过一个十八九岁大姐来,附耳说了几句不知是什么话儿,又指指点点的对着辛修甫指了一会。一会儿的工夫,早见那大姐从人丛里面挤上楼来,带着银水烟筒直走到辛修甫背后,笑迷迷的对着修甫说道:“格位阿是辛老?倪先生说,请耐到倪搭去。”辛修甫倒吃了一惊,道:“你怎么认得我姓辛?你们先生是什么人?”   那大姐笑道:“倪先生叫苏青青,来浪三马路美仁里,说搭辛老一径认得格。等歇点定规要请过去格嘘!”辛修甫听了,想了一回,始终想不出这个苏青青是什么人,把眼光拢了一拢,再往对面看时,觉得这个人虽然有些面熟,一时间那里想得出来?   问那大姐时,那大姐也说不明白,只说是新来的,弄不清楚。辛修甫也只得点一点头,预备着等会儿到美仁里再去细细的问他。那大姐装了几筒水烟,便也去了。   辛修甫看着那大姐挨挨挤挤的回到对楼,和苏青青说了几句,苏青青抬起头来,远远的对辛修甫一笑。辛修甫见了,便也对着他微微一笑。这个时候,场上正在做着七盏灯的《烈女传》。这七盏灯本来是个有名角色,唱做俱佳,声容并茂。台下的许多看客,都目不转睛的看着台上的七盏灯。只有苏青青的两只眼睛,只顾目不转睛的看着辛修甫,一顾一盼,便有许多送意推情的诚愫流露出来。辛修甫虽然是个老于上海的人,不是什么色中饿鬼;但是世上的男子,断没有见了个少年美貌的女子在那里和自己吊膀子,倒反要拒绝不纳的道理。况且辛修甫自从龙蟾珠嫁人以后,怀着一腔的情愫,含着满腹的牢骚,一时又找不出个替代龙蟾珠的人。如今见了苏青青,一见倾心,三生慧果。目成眉语,托诚愫于微波;拨云撩雨,隔星娥于银浦。芳悰叩叩,密意沉沉,未谐风卜之欢,先有鸳盟之订。这一段情事,却是辛修甫意想不到的,自然觉得心上十分高兴。两下里遥遥的对着,眉来眼去,卖弄风情,连台上做的什么戏也都糊里胡涂的不知道,只觉得你的心上只有一个我,我的心上只有一个你。一片的爱河浩瀚,无边的情海汪洋,都在这两个人的眼中滚来滚去,把个身体都深深的埋在里面,再也跳不出来。   辛修甫只顾呆呆的望着苏青青呆看,陈海秋和他说话都不听见。陈海秋见辛修甫这般模样,便把他拉了一把道:“你吊膀子只管吊膀子,为什么要吊得失魂落魄的这般模样?”辛修甫被他拉了一把,猛然吃了一惊。回过头来,慌慌张张的问道:“什么,什么?你有什么话说?”陈海秋不觉狂笑道:“你这个人向来常常的说见色不迷的,怎么今天见了一个苏青青,就把你迷到这般模样?”辛修甫听了,不由的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。待要分辩,却又分辩不出什么,只得也对着陈海秋哈哈一笑。   陈海秋还待再说,辛修甫忽见对面苏青青立起身来,对着他做了一个手势,回过身来便走了。辛修甫见了,知道他要走,便也拉着陈海秋一同走下来,直到戏园门口。等了一刻的工夫,方才见苏青青扶着方才的那个大姐姗姗的走来。见了辛修甫,便自樱唇半启,笑靥微开,喜孜孜的叫了一声:“辛老。”辛修甫正待问时,苏青青对他摇手道:“故歇慢慢交,有啥闲话,到倪搭去慢慢里说末哉。”辛修甫点一点头。   早见两个车夫拉过一辆簇新的橡皮包车来,车前点有两盏药水灯,精光夺目。   苏青青便对着辛修甫嫣然笑道:“辛老,耐坐仔倪格车子先去阿好?”辛修甫摇头道:“我们都有包车,你只顾先走,我们慢慢的来就是了。”说着,辛修甫和陈海秋两个人的车夫,也拉着车子过来。苏青青不肯先去,定要看着辛修甫和陈海秋坐上了车子,自己方才也坐着包车跟在后面。三辆包车飞一般的竟奔美仁里来。   那消一刻工夫,早已到美仁里,弯进弄去,到苏青青门口停下。苏青青同着辛修甫和陈海秋两个人走上楼来,到房间里头坐下。苏青青先问了陈海秋的姓名,方才笑容可掬的对着辛修甫说道:“辛老,耐想想看,到底阿认得倪?”辛修甫想了好一回,还是一个想不出,只得对着苏青青摇头道:“看着你的样儿觉得好生面熟,一时委实想不出来。”苏青青微微的笑道:“辛老,耐阿记得,格辰光有个阿娟,住来浪唔笃隔壁?阿是贵人多忘事,忘记脱格哉?”辛修甫听了,不由得心中一动道:“原来你就是阿娟!怎么忽然会落到堂子里头来?你的父亲和哥哥到那里去了?”   苏青青叹一口气道:“说起倪格闲话来,格末真正叫坍台。”说着,便把他父亲病故,他哥哥嫖赌吃烟,不务正业,把他卖人烟花的事情,细细和辛修甫说了一遍,不觉溶溶欲涕。辛修甫听了,更觉得替他难过,嗟叹不已。眼看着这样的一个旧家的女儿陷入烟花圈套,心中老大的不忍,便存着个要把他提出火坑的念头。   看官,你道这个阿娟是个什么人?他的父亲、哥哥又是个什么人?原来辛修甫年幼的时候,是住在上海城内新北门里面的。那个时候,辛修甫的隔壁住下一家人家,姓汤,官名一个澄字,却是个江苏候补巡检,分道差遣的当了几年的保甲局委员。不知怎样的被他上下其手,倒狠弄了几个钱。这位汤巡检的太太已经死了多年,止有一子一女。女儿的小名就叫阿娟。到了十多岁,却出落得一表人才,十分俊俏,汤巡检甚是溺爱这个女儿。止有这个儿子,天生的性格甚是惫赖,打街骂巷,无事生风,没有一个人不恨他。这个阿娟,却和他哥哥大不相同,天生的口角灵变,最会哄人,就是那左邻右舍的人家,见了阿娟,也没有一个不欢喜的。辛修甫那个时候,正是十八九岁,阿娟却止有十岁,时常到辛修甫家里去顽耐。辛修甫见了这样粉装玉琢的女孩子,虽然和他没有什么情愫,心上却狠赏识他。后来不多两年,辛修甫家搬到城外来住,便从此和他家音信不通。   不想这位汤巡检患病不起,一命呜呼。他那位儿子,平日之间见他父亲捏住了家财,一个大钱都不肯给他,早已恨得咬牙切齿。如今见父亲死了,心上十分欢喜,眼泪都没有一滴,只一天到晚到赌场里头去赌钱。这个“赌”字没有底止的,一晚的工夫输了几千几万都不算什么。汤巡检虽有几个刮地皮钱,究竟是个小官,就有钱也有限得狠。不消两个月,早把这一分薄薄家私,输得一个干干净净,寸草不留。   渐渐的典卖衣饰、典卖器具起来。衣饰和器具都典卖尽了,便想到妹子身上来,把他典了六百块钱,典在堂子里头。可怜这个阿娟还止得十四岁,晓得什么事情?听得哥哥把他典在堂子里头,一时也无可如何,只得依着老鸨,做起生意来。生生的把一个宦家小姐,落在把势里头去了。   苏青青做了几年生意,倒是枇杷花下,车马如云,生意十分热闹。过了几年,便自己赎了身出来,一连做了三年生意,虽然不差,无奈苏青青的用度开销二十四分的浩大,狠有些儿支持不来。勉勉强强的移东补西,过了两节,实实的过不去。   今天刚刚在丹桂看戏,遇着了辛修甫,觉得十分面熟。低着头想了一想,记得好象辛家大少爷的模样。他素来知道辛修甫家狠有几个钱,虽然算不得上海地方的首富,却也是个数一数二的有名富家。不管是他不是他,姑且叫大姐过去撞个木钟再说。   那知这个木钟用不着两撞三撞,只消一撞便撞着了。当下辛修甫听了苏青青的一番说话,心上倒着实的有些替他伤感。看着那苏青青宛转娇啼,水绡泪渍,更觉得楚楚可怜,免不得要温温存存的安慰一番。   陈海秋坐在旁边,呆呆的听了一回,觉得时候不早,便取出表来一看,已经四点多些,便立起来对着辛修甫笑道:“你们慢慢的谈心罢,我却不能奉陪,要先回去了。”辛修甫听了,还没有开口,早见苏青青抢步过来,在辛修甫耳边说了几句。   辛修甫点了一点头,苏青青便走过来,对着陈海秋说道:“陈老慢慢交,坐歇末哉,勿要去,辛老要请耐吃酒呀!耐吃过仔酒,就来浪倪搭借仔格干铺末哉。”陈海秋听了,先向辛修甫看了一看,又向苏青青看了一看,便笑嘻嘻的对着苏青青打个手势道:“恭喜,恭喜!”只把个苏青青羞得别转头去,一言不发。   一会儿,娘姨们调开桌椅,排上一个双台。陈海秋道:“一个双台,只有我们两个人吃,未免太寂寞了些。”辛修甫道:“这个时候到那里去请客?只好把青青这里的娘姨、大姐,一古脑儿都叫来坐在席上,胡乱吃上一顿也就算了。”陈海秋忽然长叹一声道:“如今我们这班朋友,也都一个个风流云散,只有我们两个人还在上海。”修甫听了,也不由得叹了一口气。正是:   后夜之相思何处,月殿云廊;当年之丰度依然,飘烟抱雨。   要知究竟如何,且待下回再行交代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一百八十六回 证前因深情结遥誓 出奇计险语试倾城   且说辛修甫在苏青青院中吃了一个双台,自然苏青青不肯放他回去的了。镜盟衫誓,倚影偎声,春浮银汉之槎,水泛桃源之洞;子夫散发,合德横陈,红添两颊之云,绿展双眉之黛。   辛修甫直到明天十一点钟方才起身,见房门虚掩,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,便走到对面房间里头,去看那借干铺的陈海秋时,见陈海秋一个人睡在床上,还在那里呼呼的打鼾,没有睡醒。辛修甫把他推了一推,陈海秋方才坐起身来,把眼睛揉了一揉,见了辛修甫,口中还含含糊糊的道:“时候还早得狠,你怎么倒先起来?”   辛修甫笑道:“这个时候已经差不多十二点钟,还不起来做什么?想睡在这里过一世么?”陈海秋听了一谷碌跳下床来,定醒了一回,方才同着辛修甫走到对面屋内。   苏青青早已起来,坐在窗前梳洗。陈海秋走到苏青青面前,仔仔细细的把他看了一会。又回转身来,把辛修甫仔仔细细的看了一会。辛修甫笑道:“你这样看法,为的什么事儿?”陈海秋笑道:“我昨天晚上,和你们两个人预算决算了一回,大约无论怎么样,总要睡到下午一两点钟起来。如今你十一点钟就居然起来,不是临阵脱逃,就是事前躲避,我所以要看看你们两个人的脸儿。”辛修甫笑道:“想来是你临阵脱逃惯的,所以要这般平空的替人着急。”陈海秋又向苏青青笑道:“你和我直说,他究竟临阵脱逃没有?”苏青青红着脸道:“耐格闲话,倪一塌刮仔才勿懂。”陈海秋哈哈笑道:“你真个不懂,待我来教你何如?”苏青青听了把头一扭,不去理他。   辛修甫走过来,一把把陈海秋拉了过去,口中说道:“你这个人,成天的专讲和人取笑,取笑得的也要取笑,取笑不得的也要取笑,这像个什么样儿?”陈海秋把手抹着自己的脸羞他道:“阿呀!显见得你们两个人是恩相好,所以要这般回护。”   辛修甫笑道:“算了罢,不用说了。”苏青青听了,也侧过头来,把陈海秋看了一眼,便向辛修甫说道:“辰光勿早哉,唔笃两家头吃仔饭去阿好?”修甫听了便也点头应允,坐了下来。苏青青梳好了头,陪着他们两个人吃了午饭,辛修甫方才同着陈海秋去了。   自此以后,辛修甫和苏青青两个人的交情打得火一般热,真是个鹣盟蝶誓,密爱幽欢。苏青青拿出乎生的手段来,窝着辛修甫,竟不接别的客人。辛修甫也想着法儿,试过了苏青青几次,却试不出什么破绽来,辛修甫心上自然欢喜。   恰恰的事有凑巧,辛修甫的那位夫人,本来原是个专会泼醋的人物,不知怎样的得了一个吐血的症候,延医服药,一些儿效验都没有,不上两个月的工夫便呜呼哀哉死了。只把个辛修甫闪得个风折鸳分,形单影只。沧海巫山之恨,无地招魂;金钗沽酒之诗,心伤旧配。免不得要着实的伤感一番。过了几时,渐渐的把伤感的意思丢掉了些,却又兜的把龙蟾珠的事情提了起来,暗想:“若是这件事儿出得早了些儿,龙蟾珠也不至于给别人娶去。如今是事已成事,木已成舟,无可奈何的了。”   真个是佳人已属沙咤利,义士今无古押衙,未免的心上狠有些儿惆怅。想了一回,忽然转一个念头道:“如今幸而还有个苏青青在这里,虽然我和他相知不久,却是看他的样儿和我二十四分的要好,不如竟把他娶了回去,料想还不至于怎样的不妥当。况且我以前曾经历试过他几次,试不出什么破绽,一定靠得住的。”   想到这里,忽然又是心中一动道:“上海倌人岂是可以娶回家去的?我平日之间看着苏青青的样儿,虽然一心待我要好,没有什么三心二意,但是冷眼看他的起居服用,却又奢侈放荡,不像是个肯做人家人的。俗语说得好:画虎画皮难画骨,知人知面不知心。知道他将来嫁人之后,究竟怎么的一个样儿?不如还是趁着这个时候,再把他试上一试,试出他的真心来再说别的。”   辛修甫定了主意,便和陈海秋等一班朋友,大家商议了一回,商议出一个法儿来,要想趁着个空儿试验他的真假。恰恰的这个时候,苏青青知道辛修甫夫人死了,便越发的使出浑身手段,全付工夫,把个修甫哄得脑筋里面有些迷迷糊糊的起来,撒娇撒痴的只要辛修甫娶他回去。辛修甫虽然被苏青青哄得十分高兴,却毕竟心上有些把握,见了苏青青这般模样,便想着要把这个试验的法儿施展出来。   这一天,走到苏青青房间里头坐下,不住的咳嗽叹气,神色张皇,坐在那里一言不发。苏青青见了心上诧异,便问着辛修甫道:“辛老,耐今朝啥格事体实梗样式,阿是身体浪有点勿舒齐?”辛修甫听了只是摇头,一句话儿都说不出。苏青青一连问了两三遍,辛修甫只是不开口。苏青青问得着起急来,走过来把辛修甫的耳朵一把拉住,口中说道:“耐格人啥实梗呀?好好里问耐闲话,啥格一声勿响,阿是变仔哑子哉?”辛修甫皱着眉头对苏青青道:“我的事情弄糟了,你知道不知道?”   苏青青吃了一惊道:“耐啥格事体弄坏哉呀?阿好搭倪讲讲呀?”辛修甫道:“说起这件事情,真叫作一言难尽。就是和你说了,也没有什么用处,还是不和你讲的好。”苏青青听了更加着急道:“耐格人总规是实梗阴阳怪气,豪燥点搭倪说嘘!”   辛修甫听了便故意装着一派愁容,瞎七瞎八装装点点的和苏青青说了一遍,只说:“自己前两年有一封信写给朋友,这封信上的话儿是得罪皇太后的。如今不知怎样的,这封信给一个仇人拿了去,在京城里头告发起来。幸而有个要好的朋友暗地里通了一个信给我,叫我快走,不消几日,京城里头就有电报出来,着落地方官要拿我。我若是不走,万一个给地方拿住了送进京去,就是熬得一条性命出来,最轻也要问一个烟瘴充军的罪名。如今我也没有别的法儿,只得把家产托人照管,自己逃到日本暂时躲避。所以没奈,只得来和你说一声儿,我们两个人以前的话儿,我如今自己的生死还不可知,怎好平空的把你拖下水去?以前的那些嫁娶的话儿,如今一古脑儿都一笔抹过,只当没有这句话的一般。我就在这几天之内,就要动身到东洋去,你的事情委实不能兼顾的了。但愿你摞梅迨吉,燕尔新欢,好好的拣一个人,不要和我一般的有始无终,辜负了你的一番好意。”说着,把眼睛挤了一挤,挤得眼皮儿红影影的,好象要哭出来。   苏青青听了辛修甫的说话,起先倒也呆了一呆,顿时的花容失色。直听得辛修甫这一番说话说完了,不由得低下头去,沉吟一会。忽然抬起头来,对着辛修甫把头摇了一摇道:“耐格闲话定规是假格,倪实头勿相信。为啥别人家呒拨格号事体,独独到仔耐身浪,就有几化希奇古怪格事体出来?耐阿是来浪骗小干仵?”辛修甫听了,故意顿足道:“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,我怎么肯来骗你?别的事情或者和你取笑,哄哄你也还罢了。那有这样的风火事儿都和你取笑的道理?难道我们两个人这样的要好,你还信不过我的说话么?”苏青青见辛修甫说得这样活龙活现,不由的也有几分相信起来。   踌躇了一会,慢慢的走过来,扶着辛修甫的肩膀,低下头去和辛修甫脸贴脸的偎了一偎,口中说道:“辛老,听耐实梗说起来,到底阿是真格呀?”辛修甫连连顿足道:“我心上这般着急,你还在这里慢条斯理的这般模样。你想我为什么要哄你?就是哄信了你,在我身上有什么好处?”苏青青听到这里,心上有些鹘鹘突突的起来,便对辛修甫说道:“辛老,格末阿要紧格呀?”辛修甫把舌头一吐道:“你说的真是风凉话儿,还问要紧不要紧。若是当真的给他们拿进京去,非但人亡家破,连这脑袋保得住保不住都是不可知的事情。若果然到了那个时候,你也不必感伤纪念,只要你心上记着我这样一个人就是了。”   辛修甫一面说着,不觉流下泪来。苏青青也泪珠莹莹的握着辛修甫的手道:“辛老,格末那哼介?”辛修甫皱着眉头道:“如今只要早些逃走,料想也闹不出什么别的事情。但是从此以后,我姓辛的在中国地界之内就算个犯法的罪人,若不遇赦典,是一生一世不得回来的了。我心上原觉得狠有些割舍不得你,却又无可如何。想来你也知道我的苦衷,这是出于意外的事情,没奈何只得要劳燕分飞的了。”   苏青青听了这番说话,不觉双蛾敛恨,宝靥含嗔,似嗔似喜的瞅了辛修甫一眼道:“耐倒说得实梗容易,倪勿成功格。格个嫁人格事体,勿是好搂白相格。阿有啥一塌刮仔说得明明白白,故歇倒说勿成功?拨别人家晓得仔,阿要难为情?倪故歇只有一句闲话搭耐说,随便耐那哼,倪总归是耐格人,今生今世,除脱仔耐姓辛格,要倪去再嫁第二个人客人,格末老老实实办勿到。故歇耐末拍拍身体东洋去哉,留仔倪一干仔来浪上海,耐打算那哼?”   辛修甫听了,想了一回道:“这个时候,那里想得出什么安置你的法儿?要便立刻收了牌子,同着我一同到日本去。但是我细想起来,你们当倌人的好容易嫁一个人,不指望他什么好处也就是了;如今嫁了人,倒反把你们带下水去,我辛修甫天良不昧,怎样的心上过得去?”苏青青听了,接着说道:“倪搭耐自家人,格号客气闲话,故歇用勿着。总归倪既然嫁仔耐,就是耐格人。耐到洛里,倪跟到洛里,呒拨啥第二句闲话。   修甫听了,走过来对苏青青打了一拱道:“我倒想不到你有这般的志气,可敬得狠!既然你自家愿意跟着我走,我也自然不能拦你。但是还有一句话儿要预先和你说明,如今你跟着我,我还是有钱的时候,你还没有什么;万一个到了将来,我的家产保守不住,到了没有钱的时候,你那里过得惯这样的苦日子?”苏青青把头一扭道:“耐格闲话笑话哉!倪既然跟耐,总归要苦末大家一淘苦,要甜末大家一淘甜,呒啥过得惯过勿惯。”正是:   回黄转绿,人生之祸福无常;地老天荒,金石之深盟未改。   要知后事如何,且待下文交代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一百八十七回 甘同梦永夜听鸡声 困洪波长堤成漏泽   且说辛修甫对着苏青青造了一番谎话,只说他一定要自家反悔,不肯嫁他。那里知道这个苏青青竟是斩钉截铁的一口咬定,情愿跟着他到日本去。这一喜非同小可,暗想这个苏青青居然能够始终不变,立志不渝,在上海倌人里面总算是难得的了,便想要把这件事儿的来历和他说明。忽然又想道我何不再着着实实的逼他一下,也好试试他的真心究竟怎样。   想着,便又道:“既然你肯同甘共苦,这是我求之不得的。但是事不宜迟,我明天便要动身,万一个被他们拿住了,走不脱身,倒不是顽的。你既要跟着我一同走,这个时候就要和本家娘姨等讲个明白,把牌子除了下来,还清了他们的帐目,好预备一同上路。只不知道你来得及来不及?”苏青青听了,略略的顿了一顿,便慨然说道:“倪是说走就走,有啥格来勿及呀?只要叫仔本家进来,搭俚说声探脱仔牌子好哉。”说着,便叫了大姐阿金进来,叫他去叫本家老鸨。原来辛修甫的这番说话,本来是咬着耳朵说的,那班房间里人,见了他们这般模样,便故意都躲出去,好凭着他们两个人密密切切的谈心,所以这件事儿说了半天,那班娘姨、大姐还大家都不知道。如今听得苏青青叫阿金去叫本家老鸨,阿金答应一声,便当真要走下楼去。辛修甫连忙把阿金叫回来,口中说道:“你慢慢的去叫他,不要性急。”   苏青青司道:“早点去叫仔俚上来,搭俚算清仔帐末拉倒哉呀,为啥耐咦要叫俚慢慢交?”辛修甫对着苏青青哈哈一笑,又对着他打一个拱道:“我如今和你实说,你不要见怪。”苏青青是何等伶俐的人儿,更兼以前被辛修甫试过几次,如今见了辛修甫朝着他哈哈一笑,心上早已明白,便把辛修甫推了一推道:“耐格人末,实头少有出见格,总归瞎三话四,呒拨一句真闲话。耐自家想想看,阿该应勿该应?   前两转格事体,还说是搭倪讲笑话,呒啥要紧。今朝是加二勿对哉,啥格皇太后也来哉,犯人也来哉,倒骗得倪蛮相信,阿要气数!“辛修甫听了又打一个拱道:”我原是有心试验你一下的,看你口中说得这般铁铮铮的,到底是真心不是真心。   若不是我这样的一来,也显不出你的真心实意。千万不要生气,我原是和你要好的意思。“   苏青青听了,瞪了辛修甫一眼道:“耐格个人真正就叫讨气!耐试仔一转勿算数,再要试第二第三转。区得倪格嫁人勿是假格,呒拨啥枝枝节节格事体。勿然是拨耐试仔出来,也好哉!”说罢,咬着牙齿用一个指头在辛修甫头额上用力点了一点,口中又说道:“唔笃格排男人,总归是翻转仔面孔就勿认得人。刚刚倪要拨耐试仔出来,故歇勿知要办倪那哼格罪名哉!”辛修甫笑着,拉着苏青青的手道:“这件事儿,总是我的不是,你千万不要生气。”苏青青故意把手一摔,洒脱了辛修甫的手,别过头去假装不去理他。辛修甫到了这个时候,这心上的高兴就中醍醐灌顶、醇醪醉心的一般,直觉得骨节奇痒,心花怒开。一时间在下做书的也形容不出他的喜欢来。见苏青青扭转身体不来理他,免不得要软软的央告安慰一番。   自此以后,辛修甫和苏青青平空的又添了几分恩爱,竟有些迷惑起来。一天到晚都在美仁里鬼混,连书局里头的事情都不去理会,只和苏青青商议着那临时嫁娶的典礼。依着苏青青,要辛修甫从此不娶正室,又要什么风冠霞帔、清音彩轿,要和娶正室的礼节一般。辛修甫虽然十分溺爱这个苏青青,不忍拂他的意思,却为着这几件事儿关系来得大了,不能轻轻易易的一口应允。自己心上忖度了一番,只许了他五年之内生了儿子,便不娶正室;如若五年不生儿子,别的再说。又许了他用清音彩轿和披风红裙。苏青青还故意作难,一定要用风冠霞帔。辛修甫一口咬定了不肯答应,只推说这是我们的家法,我就是答应了,也还有别人不答应,我一个人也做不来主。苏青青听了,知道再说也不中用,也只得罢了。两个人说得停停当当的,只等着万国救荒赛珍会举行过了,便要花开并蒂,月照三星;春融翡翠之巢,水荡鸳鸯之影。辛修甫到了这个时候,也没有工夫再管别的事情,只一味的屈着指头轮算那未来的日子,静静的等候佳期。幸而辛修甫也是个花丛老手,还不至于十分颠倒,和那淫魔色鬼一般。   看官且住,这个万国赛珍救灾会到底是怎么的一回事情?辛修甫要娶苏青青,和这个赛珍会是不相干的,为什么要等万国赛珍会举行之后方才迎娶?看官们不嫌烦碎,在下做书的少不得要一一的铺叙一番。   原来我们中国的江浙漕米,本来是由运河运到北通州交纳的。京城里头的食米,全是靠的南粮。所以那个时候政府特设漕运总督一缺,专管这漕运的事情。这个运河却是我们中国人工所成的第一大川,自浙江杭州府起,直贯穿江苏、山东两省,直至直隶通州为止,有二千五百多里长。自隋炀帝时兴工开挖,唐宋而后,直到元明,本朝也不知费了无数的金钱,用了许多的人力,方才成了这个运河。这运河的水势自浙江至江苏淮安、扬州一带,河运都十分利便。到了淮安清江浦以北,那河水便渐渐的干涸起来,一路都筑了许多水闸,随时开闭,节制运河的水量。遇着那水浅年分,粮船不能行走,便把第一闸的水放到第二闸来,等粮船差不多要走到第二闸的时候,却又把第二闸的水放到第三闸来。这样一闸一闸的过去,直要等得粮船过了水浅的地方,方才把末一闸的水又逐段的倒放过来。那运河水势最大的地方,就是淮安以南、扬州以北的一段。运河之西有高邮湖、邵伯湖、白马湖、宝应湖,运河之东有吴公湖、大枞湖、获金湖、广洋湖,水势都甚汪洋汹涌,也都有一百多里长、六七十里宽,都流人运河,和运河竟是通连的一般。更有安徽、江苏交界的洪泽湖,也是流人运河的。   看官,请想这般的许多湖泊都是流人运河的,把运河当作漩窝之地,众水所归,小小的运河能有多大的气魄?遇着天干水浅的时候,还不要紧。遇着个雨水过多、河水泛滥的时候,那里容纳得下?所以那个时候,漕运总督在运河东西两岸,筑起两条极高极坚的堤岸,在堤岸中间开一个节制水量的水门。每逢水浅的年分,便把水门开了,放进东、西两湖的水来。逢着水满的时候,便又开了水门,把运河的水放进东、西两湖去。借着这两条堤岸,做个运河的紧要机关。年年修造,岁岁兴工,也不知花费了许多帑项。淮、扬一带地方,也借着这个运河的力量,水旱不荒,年年的收成十足。   到了后来,河运改了海运,又省力又神速,并且还节省许多经费,政府便把漕运的事情永远改了海运,把漕运总督一缺也裁掉了。自此以后,这条运河便永远没有人来挑浚,这条堤岸便永远没有人来修整,由着他年深月久的淤塞坍塌,没有一个人来理会,直把这淮、扬一带的东西两岸渐渐坍塌得一个干干净净。那东、西湖的水,便一古脑儿都流人运河里面来,却没有了开闭机关,只有来路,没有去路。   一条运河里面安放不下,便都顺着下流一带灌注进来。那班淮、扬的百姓正眼巴巴的望得田禾成熟,大家高兴。那里知道被水一冲,都冲得个一物不留,一茎不剩。   今年如此,明年也是如此。一班百姓,还大家只说天公降饥荒,没有一个知道是运河年久失修,以致湖水顺势灌人的缘故。那淮、扬一带的居民,都是穷苦的多,富饶的少,那里禁得起这样的年年饥馑、岁岁凶荒?自然便都是流离转徙、奔走道路起来。一个个都是扶老携幼的望着镇江府、常州府、长江下流一带的地方来逃荒就食。常、镇两府的地方官,见这班饥民越来越多,到得后来连那淮、扬、徐、海三府一州的饥民,大家都逃避过来。地方官一时没有安置他们的地方,只得把地方上所有的寺庙都借给那班饥民居住。再到了后来,连寺庙也挤不下了,只得在城外拣一方大大的空地,胡乱搭些草棚,安顿那些饥民。那一种辗转沟壑的情形,琐尾流离的惨状,在下做书的一时间也描写不出来。那些地方官和那班本地的绅商,虽然也都募捐经费,设了几个粥厂,按日施粥,但是不能持久的。   这个时候,便有几个上海的巨绅大商出来发起劝捐了半个多月,虽然有些捐款下来,也是杯水车薪,无济于事。便又有一位慈善家想出一个救急的法儿来。这位慈善家姓孙,官名一个厚字,号伯义,是个山西候补道。从小的时候便在德国留学,却也算得如今世上一个熟谙洋务的人才。见了这班淮、海一带的饥民,一个个都在那里嗷嗷待哺,也未免有些蒿目伤心,暗想:“欧洲各国每每的举行什么慈善会,不论什么命妇贵女,都在会中执业,借着妇女的魔力,去吃收那社会的银钱,一古脑儿都供这个慈善会的用度。我们中国却没有举行过,何不趁着这个时候借着味莼园的地方也开一个慈善会,普请那些绅商人家的内眷都在会中执役。预先印了入场券各处分销,每张卖一块钱,大约这一笔人场券的钱倒也不少。”想着便又转个念头道:“这件事儿,最好请陈宫保做个发起人,好在他也是江苏人,向来在慈善事业上很肯花钱的,料想他病怀桑梓,一定不推却的。”   想着,便立刻坐了马车,到斜桥陈宫保的行辕里头来,禀见这位商约大臣陈寅孙陈宫保。手本投了进去,候了一回,陈宫保慢慢的出来。孙观察便把自己的意思和陈宫保说了一遍,要请陈宫保做个发起人。陈宫保听了,喜道:“我正在这里踌躇这淮、海饥民的事情,如今你出这个主意好得狠。我是个江苏人,这担任发起的事儿自然是无从推诿的。便是我想起来,就是发卖入场券,也卖不出什么钱,不如合着上海全埠的绅商内眷,大家都在张园里头设肆售物,把卖下来的钱都充作捐款,你说这个主意怎么样?”正是:   牺牲名誉,救亿万之同胞;递泪江皋,听中宵之鸿雁。   不知这个慈善会怎样的一个开法,且待下回交代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一百八十八回 悯哀鸿仁人兴义举 泛明湖好景入诗囊   且说孙观察听了陈宫保的话儿,便大喜道:“究竟是陈宫保想得周到,职道却一时想不出来。这样的一来,一定可以多得几万块钱。多得一块钱,就可以多救一条性命,这都是宫保的功德。”陈宫保也谦逊几句道:“这是我们分内的义务,算得什么功德?”说着便又和孙观察商议了一回,把会里头一切章程都议得停停当当。   陈宫保又道:“专靠我们中国人,究竟没有几个肯出大钱的。最好要想个法儿,把那些寓沪的西人也拉进会里头去,方才热闹。”孙观察想了一想道:“待职道先到工部局拜会局董,看他的意思怎样。大约据职道看起来,那些欧美各国的人,在慈善事业上大家都肯出力帮忙的,料想没有不答应的道理。”说罢,便辞了陈宫保,先到虹口地方来,看他一个英国女友叫做哈罗利夫人的,和他商议一番。   这哈罗利夫人向来和孙观察狠要好的,却又和工部局总董叫做喀伦达立夫的两下狠说得来。当下听了孙观察的说话,便拍手赞成道:“我们虽然是大英国的人,却居留在你们贵国,又和你们贵国有邻国的谊分,这件事情也是我们分内应尽的义务。料想我们英国人都有仗义好善的性格,断没有不答应的。如今我先到喀伦君那里去问他一下,看他的意思如何。”孙观察听了连忙殷勤致谢,说了许多感激的话儿。   当下,哈罗利夫人果然立刻到工部局去见了那位喀伦达立夫,把孙观察的说话和自己的意思都说了一遍。那位工部局总董事喀伦达立夫君也十分赞成这桩义举,又和各国领事商量了一回,大家都是十分高兴,拍手赞成。并且那十三国领事都情愿叫自己的夫人也在张园里头设肆售物,把卖出来的钱都交在中国慈善会里头去,拨作徐、海、淮、扬的赈款,尽个邻国的义务。哈罗利夫人听了大喜,连忙和孙观察说了,孙观察自然甚是欢喜。   当下陈宫保、孙观察议定了会中的一切布置、一切章程,便推举了二十名干事员,分头办事。恰恰的这位辛修甫也被他们推举在里头,做了个干事长。那些指定的方向、铺设的会场、预备的商店,都要辛修甫一个人往来奔走,流汗相属,忙得一个发昏章第十一,那里还有工夫来娶什么小老婆?   这些闲话我且按下不题。只说贡春树和刘仰正两人,都在浙江杭州地方。贡春树是捐了个知县,分发浙江;刘仰正应了杭州将军的聘请,和他管理折奏。两个人虽然时常相叙,却每每的当着那茶余酒后的时光,遇着那月夕花晨的佳日,大家都不免常常的要想起章秋谷、辛修甫这一班要好朋友来。这一天,刘仰正雇了一只湖船,邀着贡春树一同去游西湖。船上的人解了缆,一路轻轻的荡过来。这个西湖,本来是中国第一著名的胜地。这个时候又正是四月初旬的时候,沿着湖堤一带还有些开不尽的桃花,三三五五的临风招展,夹着那些绿沉沉的扬柳,衬着那波光一碧,微微的有些摇动,好似那轻罗薄觳一般。那四围的山色也是午岭浮青,遥峰界碧,直是天地生成的妙景,连画图上都画不出来。那西湖的水本来是十分澄澈的,看着那水底的行藻纵横,看得甚是清楚;船上的人影倒入水中,须眉毕见,好象是一面大镜子的一般。贡春树和刘仰正坐在船中凭栏玩赏,只见楼台隐约,烟水迷离,嶂影涵青,波光漾碧,只觉得神怡心畅,头目爽然。   贡春树和刘仰正谈了一回,刘仰正道:“这般景物,可惜秋谷、修甫等都不在这里!”春树道:“秋谷自从太夫人逝世,回到常熟去闭门守制,连至好的朋友都不狠通信。两年之间,我一连发了五六封信去,只接了他一封回信,不知道是什么缘故。计算起来,他的服已经满了,为什么躲在家里还不出来?”仰正叹一口气道:“秋谷近两年来运气也狠不好,自从其盛倒闭,被徐齐甫吞没巨款之后,家产便去了大半。去南京乡试,虽然三场满荐,又被主考落掉了。又为着教演拳棒的事情,大家竟都谣传他是个会匪的头目。你想可笑不可笑?直是曲高和寡,少所见而多所怪了。”春树道:“前天我接了修甫的一封信,说就在这个四月里头要娶姨太太,只等过了万国赛珍会便要举行大礼。我们何不到上海去走上一趟?这个赛珍会是难逢难遇的,我们去看了赛珍会,再去扰修甫的喜酒,不知你的意思怎么样?”仰正拍手道:“我正有这个意思,不想你和我竟有同志。我们明天就去,何如?”春树道:“我们就明天去也好。”两个人定了主意,便一同上了轮船,直到上海来。   到了上海,两个人都住在辛修甫的公馆里头。过了一天,恰恰的张园赛珍会已经开场。贡春树和刘仰正两个,少不得也要买两张入场券进园游览。贡春树刚刚走进园门,早见一个十六七岁的丽人浓妆艳抹的,手中提着满满的一篮花,袅袅婷婷的迎将上来,对着贡春树嫣然一笑,在篮里头取出一朵花来,对贡春树道:“请买一朵花,尽个同胞的义务。”贡春树被他说了这一句,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,连忙把那丽人手中的花接了过去,扣在钮扣上。那丽人微微一笑,又照样的取了一朵来,递给刘仰正。刘仰正也接了。贡春树便取出两块钱来交在那丽人手内。那丽人接了,笑盈盈的对着他们两个点一点头,走到那边去了。两个人慢慢的走到安垲第来,只见那安垲第中间陈列着许多东西,都是些泰西士女在那里四处兜揽生意的。   那安垲第的两旁隔作十几处,好象是十数间厢房的一般,却是十三国领事的夫人分厘列货的在那里掌柜。安垲第的前后,又有许多欧美各国的女士,也有设着博彩摊的,也有卖点心食物的,大半都是些少年貌美的人,一个个都打扮得金钻照眼,锦绣流光。两人一路走来,东看看,西看看,真有些应接不暇的光景。出了安垲第,又到老洋房去看了一回,都是陈设的珠玉绣货、古玩字画,陈设得五光十色,光怪陆离。再转过河边,便是一方草地,围了一个艺场,有几个中国人在那里舞枪弄棒。   两个人各处走了一遍,觉得有些腿酸起来,正要寻个歇息的地方。忽见一群的滑头滑脑的少年,大家都勾肩搭背,一窝蜂直拥过来。听得人丛里头有一个少年哈哈的笑着说道:“我们出了一块钱,倒像打了一个中西合璧的大茶围一般。”这一句话方才出口,猛听得对面有个人大声喝道:“这算什么话儿,真是混帐!”那说话的少年听了有人骂他,也就回骂道:“你是个什么人?敢于这般放肆!我说我的话,与你什么相干,要你来起什么劲儿?”对面那个人听了,更加大怒道:“今天是他们那班中西女士不惜牺牲名誉,来拯救我们中国的灾民。你也是中国人,该应感激才是,怎么的放出这样屁来!”那少年听了也大怒道:“你的说话便是放屁!   像你这样的道学话儿,上海地方用不着,劝你还是少讲几句罢!“那对面的人听了,怒不可遏,忍不住大踏步的抢过来,一把抓住了那少年的衣服,好象拎着个小鸡的一般,口中说道:”我把你这个全无心肝的东西,你自己错了,还敢这般倔强!如今我也不来和你说什么,只和你当着大众评个理儿,这样的说话,你究竟应该出口不应该出口?“这个时候,已经有许多的人听得有人吵闹,大家都围将拢来。   贡春树和刘仰正两个起先听得对面那个人的声音甚熟,明明是章秋谷的声音,两个人不由的满心大喜。大家都抢上一步,举目看时,果然不是别人,就是那位文妙天下、厥性好骂的章秋谷。两人一眼见了秋谷,正待要叫时,只见章秋谷一手扯着那方才说话的少年,对着大众朗然说道:“你们诸位听着,今天的赛珍会,是中西女士为着那班淮、海的饥民嗷嗷待哺,所以大家都牺牲名誉,开这个赈荒赛珍会,用意十分可感。我们做男子的人不能够帮着他们尽些义务也还罢了,怎么方才这个东西竟会说出那样轻薄的话来?说什么出了一块钱,倒打了一个中西合璧的大茶围。   你们众位请想,这样的话儿可该说不该说?可荒不荒唐?“   众人听了,有几个胆小怕事的便走了开去,有几个有些义气的,大家也都数说方才说话的那个少年,说他不应说出这般轻薄刁钻的说话。那少年起先被章秋谷一把拉住了衣服,觉得这个人气力不小,英毅非常,心上已经有了几分馁意。却又受了那几个同伴的激发道:“你口中说话是你的自由权,怎么他平空的干涉起来?这还了得!”那少年受了众人这般一激,便也想要装些虎势出来。无奈看着这章秋谷两只眼睛光芒闪闪的,只是凛凛的对他看着。更兼被章秋谷一把抓住了挣紥不来,动弹不得,不由得心中有些害怕,口中却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什么来。如今又听了众人的话儿,许多的人异口同声的都怪他不该如此,早已吓出一身冷汗来,连忙向着章秋谷道:“你且先请放手,有话再说。我方才的说话,实在是一句信口的话儿,并不是有心轻薄。你们众位不消生气,我自己认一个错就是了。”章秋谷听了那少年自家认错,方才放了手道:“既是你自己认错,我也不来和你计较。”那少年见秋谷放手,好容易得脱了身,一言不发,三脚两步的望着弹子房那边走去。   章秋谷方才回转身来,早听得有人叫道:“秋谷兄,我们多时不见了,渴想得狠!”秋谷听了连忙回头看时,见果然是贡春树和刘仰正两个,不觉心中大喜。连忙走过来大家相见,拉着手寒温了几句。刘仰正道:“这里不便讲话,那边有一个东洋茶棚,我们去坐一会儿也好。”章秋谷听了点点头儿,便同着他们两个走进茶棚去,拣个座儿大家坐下。刘仰正便问问秋谷这两年来在家里头的情形,秋谷长叹一声道:“说起我的事情来,真是一言难尽。”   看官,你道这位章秋谷这两年之间为什么不到上海来,却这样销声匿迹的躲在家里,这是个什么道理?原来章秋谷自从那一年在南京得了上海家里头的电报,连忙赶回上海,急急的赶到新马路公馆里头,看太夫人时,原来太夫人是个秋痁,虽然来势利害,却也没有什么大碍,只为着有一家合本的典铺叫做其盛的,被管事人徐齐甫亏空了本钱,故意放火,把一个黄铺烧得个干干净净,一物不遗,还欠了外面的许多帐目。正是:   垄断尽东西不利,市会之良;火攻出决死之军,奸奴大胆。   不知后事如何,请待下回分解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一百八十九回 吞存款市侩昧良 萎慈萱北堂弃养   且说章秋谷自从老太爷故后,虽然有些宦囊,却也不多。历年以来,章秋谷在外面挥金结客,慷慨非常,已经花费了许多。更兼这几年之内,轻裘肥马,访柳评花,名妓倾心,良朋聚首,阅历了无数的歌场酒阵,经过了许多的荡叶狂花,真个是鹿锦缠头,貂裘换酒,买笑则珍珠一斛,留欢则黄金百斤。虽然章秋谷是个惯家,不至于受了倌人的迷惑,但这个嫖的一个字儿,凭你怎么精明剥削的人,也是有出无人、有绌无盈的。秋谷在上海堂子里头混了几年,却也着实花掉了几个钱,不知不觉的把这些有限的银钱,渐渐的用得干涸起来。   幸而章秋谷的那位太夫人性情豁达,不是那爱钱如命的人物,见家里头的钱给章秋谷用掉了一大半,心上也不狠着急,只说:“凭着自己这样的一个儿子,将来一定不是池中之物,这几个钱不过是身外的东西,何足挂齿?”章秋谷听了太夫人这番说话,越发的把银钱看得真个就如傥来的对象一般,随意挥霍。到了这个时候,刚刚只剩得其盛典铺一万五千银子的股本、汇丰银行的一万三千银子存款,统统合起来,不到三万银子。   这个其盛典铺的管理人叫做徐齐甫,本来是个当铺里头的小伙计,却是章秋谷的那位老太爷一手提拔出来的,先合了几个股东,开设这个其盛典铺,叫他在里头管帐。又在外面和他各处的揄扬,一时间传说开去,就在别个典铺的东家来请他去当经理。不上几年,竟大大的得意起来。章秋谷的那位老太爷故后,他便不知怎样移花接木的先吞没了一笔存项。那个时候,章秋谷正在哀痛忙乱的时候,况且年纪还狠轻,一时间那里查察得出?只说这个徐齐甫古板诚实,是个靠得住的好人。那里知道他外假忠诚,内怀鬼蜮,故意的放火把典铺烧了,把别人家典的东西,拣贵重些的金玉珠宝,一古脑儿都暗暗的搬回家去。等到火息之后,查起帐目来,典铺里头的六万银子,本钱一卷而光不算外,外面还欠一万几千银子的亏空,这是要几家股东拿出来的。那其余的三家股东,都还当着徐齐甫是个好人。只有章秋谷心上早已明白,但是查不出他的什么凭据,一时也无可如何,只暗暗的把自己疑惑的意思和那三个股东说了一遍。那三个股东听了,大家甚是相信,便和秋谷商议,要禀了上海县把他看押,追他的钱。秋谷道:“禀官提押的事情,虽然可以做得,但要想他把我们的钱拿出来,是没有这件事情的了。只要这样的一来,我们不至于再拿出钱去,也就罢了。”   章秋谷为着这件事情,倒一连闹了半个月,方才弄得清楚。虽然没有倒转拿出钱来,这一万五千银子却是丢到水里头去了,连响声也没有听得一点。章秋谷回到自己家里头,却不敢和太夫人说,只把几句假话搪塞过去。只说已经收了一万银子回来,还有五千银子立了一张期票,明年归还。太夫人听了,起先还不相信。章秋谷恐怕太夫人病中发急,只得假造了一张汇票和一张期票,给太夫人看了一看,方才放下心来,那病体就轻了好些。章秋谷的那位夫人却悄悄的埋怨他道:“你这个人怎么这般的好说话!白白的一万五千银子送了别人,这是什么缘故?你常说天下的事情,不论什么人、什么事,总有法儿好想,只有穷人没有银钱和病人沉重要死的这两件事情,却是没有法儿。如今这样一个小小的徐齐甫,怎么平空被他吞没了一万五千银子,想不出一个处治他的法儿?难道就是这样的罢了么?”   秋谷道:“你们没有见过这个人,那里知道他的可恶?他凭你怎样的和他生气,要打他要告他,他只是和你软缠,笑嘻嘻的满口自认不是,抱怨自己不小心。你若是打他一顿,他只是一个不开口、不动手。你若是把他送到当官,他拼着看押起来,暂时不要出去。你若是要他赔钱,他又满口说是应该赔的,可惜拿不出钱来。你想这样的一个人,有什么法儿处治他?最可恨的是那三个股东,都情愿自认晦气,这笔钱是不要的了,难道我一个人去追他的钱么?况且就追也追不到的,又访查不出他放火吞财的证据,还是落得装个大方的好。”他夫人听了章秋谷这番说话,嘿然半晌道:“如此说来,这一万多银子竟是白送给他的了?”秋谷道:“他虽然这样瞒心昧己的弄了几个钱,但是他那个后娶的老婆成天的在那里和人吊膀子,拚命的倒贴;更兼他那几个公郎,虽然一个个都目不识丁,却倒是吃、着、嫖、赌件件俱全的。他这几个钱,悖人的一定悖出,那里会保守得住?真叫做人有千算,天有一算,我们何必再去和他计较?”他夫人听了,也就不说什么。   过了几天,章秋谷见太夫人的病一天好似一天,心上好生欢喜。不想事机不巧,晦运忽临。这一天,太夫人正坐在房中看了一回小说,觉得有些闷倦,便慢慢的起来试走。章秋谷和陈文仙一边一个扶着。走得不多几步,突然见个小丫鬟名叫采菱的,手中拿着一封电报走进房来交给章秋谷。秋谷一眼看去,见封面上写的“常熟电报”,心上先是一惊,遮掩不及。太夫人也早已看见,便吃惊道:“常熟电报是什么事儿,快拆开来我看!”秋谷虽然心中着急,却又没奈何,只得把电报拆了开来,把一张电码递在太夫人手内。暗想:“只要是没有翻好的,我便好在里头做个手脚了。”一面想着,侧着头去看时,却偏偏又是翻好的。说时迟那时快,正在这般时候,早听得太夫人叫了一声“阿呀”道:“不好了,我的小萱死了!”说着,便把手中的电报掼在地下,放声大哭。   看官,你道这个小萱是什么人?原来章秋谷在常熟城内本来还有一处住宅,如今太夫人为着秋谷在上海就馆,心上十分惦记,所以带着他夫人一同到上海来住。   章秋谷的那位太夫人一生就生了二男三女。长男就是秋谷的胞兄,也是文行俱优的人物,到了二十一岁上,便得病死了。寡嫂史氏,是过门守节抱着木主成亲的。第二个就是秋谷。第三个女儿就是秋谷的胞妹,乳名叫做小萱,已经出阁,嫁给无锡文氏。第四第五个女儿名叫小芙、小蕙,都已经字人,尚未出阁。太夫人自到上海之后,便把这位文姑奶奶接回家中,同着那位大少奶奶和四、五两位小姐,一同看守住宅。起先,原说在上海住上半年三个月也就要回来的,谁知一住就住了差不多两年光景。   这位文姑奶奶为着那位文姑爷出门去了,便安安心心的长住在娘家。也曾到上海来过两次,住了一两个月便又回去了。如今却不知怎样的,一时感冒,染了喉症,请错了医生,把极重的喉痧当作伤寒,只一贴药便闭了喉管,焦热上冲,不到两天把好好的一个人送到阎王家去了。那位大少奶奶,起先只说不要紧的,知道太夫人在上海生病还没有全愈,只恐惊了太夫人,不肯发信。到得病势沉重起来,方才慌了手脚,要打电报去叫章秋谷时,那里来得及!一霎时的工夫,病人已经气绝。没奈何,只得打个电报通知秋谷,刚刚被太夫人亲手接着。章秋谷纵有通天手段,一时也施展不出来。   只说当下太夫人接了这个电报,偏偏这位文姑奶奶在三个女儿之中又是最钟爱的一个,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。秋谷站在旁边,早已看见了那封电报上的字儿。章秋谷平日之间,本来最是笃于手足,一班女兄弟们和秋谷也都甚是相爱。看了这封电报,不由得心肠搅痛起来,一霎时泪如泉涌。却又看着太夫人这般悲痛,自己不敢放声大哭,只得勉勉强强的忍住了,倒反来劝慰太夫人,只说母亲病后须要自己保养些儿。太夫人那里肯听,直哭得泪干气尽,力竭声嘶,方才住了哭。倒在床上,却顿时旧病又发起来,那来势比前更重,抖得浑身的骨节都“格格支支”一片声的怪响。秋谷慌了手脚,连忙去请了医生来,吃了一贴药竟不退热,索性的发狂谵语起来。秋谷衣不解带的伏侍,一连这样的五天,头上的焦热依然不退。一班医生都说不出这是个什么病儿,只葫芦提定个脉案,开个药方,那里中用?只把一个章秋谷急得好象个掏了头的苍蝇一般,没奔一头处。   又过了几天,太夫人的焦热虽然退了,却微微的有些气喘上来。太夫人自知不起,便叫了儿女、媳妇都到床前。原来这个时候,那位大少奶奶和四、五两位小姐已经从常熟赶到上海侍疾,所以一家的人一古脑儿都在这里。太夫人一个个看了一遍,叹了一口气,先向章秋谷道:“你的为人狠有些儿气骨,我也没有什么不放心。   这家里的几个钱,是我死之后料想保不住的了。凭着你这个人,也不愁挣不出这几个钱来,我也没有什么放不下。我所不放心的,是你平日之间一味的恃才傲物,在外面结了无数的冤家,将来一定要受他们的陷害。你自今以后须要处处留心,不要这样的眼高于顶,终久没有什么好处的。你们等我死后,一切发送都从省俭。服满之后,快些给两个妹子完了姻事,这是最要紧的事情。至于你平日间专爱到堂子里头去混闹,别人都说你不该这样,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的意思,无非是为着心上不得意,便故意到堂子里头去这般混闹,借此发泄你的牢骚,所以我也从没有说你一句。只要你把这个恃才傲物的性格改掉了,我就死了也瞑目的了。“   章秋谷听了太夫人这番说话,那心胞里面好似万刃攒刺、万箭激射的一般,那眼中的泪便像那峰顶飞泉、檐头急溜,滔滔滚滚的直冲下来。却又不好放声哭出来,恐怕太夫人听了心上更加难过,只得竭力忍住了连声答应。太夫人把几个媳妇和女儿都叫过来,都嘱付了一番。又把陈文仙叫到床前,对他说道:“别人家娶倌人的,每每到后来总弄得一个有始无终,惹人笑话。你却不比别的倌人,一定没有这些举动。但愿你和少奶奶妻妾和谐,早些生个儿子,也不枉你嫁人一场。”陈文仙泪流满面的答应了。   一会儿灵风习习,瓶内的两枝桂花发出一阵一阵的香来。太夫人觉得有些喘呃起来,便慨然说道:“一个人那一个能不死?不过迟早些罢了。你们也不必悲伤,我也没有什么挂碍。这个时候,一个心觉得空空洞洞的,只你们一班儿女,觉得还有些爱情牵惹,割舍不得。”说到这里,不由得落下两点泪来,微微的叹一口气,蓦然的合上双眼,一言不发。秋谷等连忙叫时,已是喉间气绝,脸上却还带着笑容。   正是:   蓼莪抱憾,心伤陟屺之诗;风木终天,血染思亲之泪。   不知以后如何,下文交代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一百九十回 章秋谷闭门守制 祁祖云挟忿兴谣   且说章秋谷见太夫人已经气绝,不觉得心肝俱裂,肺腑皆摧,抢上一步,抱住了太夫人嚎啕大哭,一连哭晕了数次,直哭得石人下泪,铁汉伤心。那位大少奶奶见秋谷哭到这般模样,着急起来,倒反自己先住了哭,又劝止了大家的哭,几个人走过来苦苦的劝止秋谷。只说办事要紧,如若你哭坏了,有什么人来和你经理殡葬的事情?秋谷哭到这个时候,只哭得四肢皆颤,口中呕出大口血来,还在那里拼命的号哭。大家见不是头,不由分说,把秋谷生生的拥了开去。在太夫人床前地下铺了一床芦席,把秋谷捺着睡下。秋谷要想挣紥起来,却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些力量,不由得又痛哭起来。那位少奶奶见了秋谷这样一丝两气的样儿,当真的着起急来,便同着那两位小姐一齐跪在秋谷面前,苦口劝解。只说你是如今最要紧的人儿,万一个有了什么差池,叫我们大家怎么样呢?秋谷见了嫂嫂和两个妹子都跪下相劝,自己又立不起来,只得连忙叫了他夫人和陈文仙过来,把那位大少奶奶和两位小姐都扯了起来,自己也只得勉勉强强的忍住了哭,一面连忙请了几个亲戚朋友来帮办丧事。   这几天之内,秋谷的悲恸痛切自不必说。到了大殓过了,章秋谷悲痛过度,卧床不起,直病了二十多天方才挣得起来。章秋谷为着太夫人在生的时候最信的是佛教,便到常州天宁寺里头去打了一场七天七夜的水陆,差不多也花了一千块钱。又连忙看了安葬的日子,家奠领帖、出殡举襄,都办得停停妥妥的。以前第一集书中已经表过章秋谷的祖父坟墓都在常州,所以在常熟地方受吊一次,举襄一次,到了常州地方又要受吊一次,举襄一次,比起别人来更加糜费。好容易风风光光的把太夫人殡葬事情都办妥了,免不得痛定思痛,又把心上的悲恸提了起来,便静静的坐在家内,闭门守制。   谁知福无双至,祸不单行,又闹出一件意外的岔儿来。原来这个时候,正值江苏各地袅匪横行,地方官畏葸怕事,不敢过问。甚而至于大帮枭匪把地方官的稿案、家人都掳了去,要他出钱来赎。地方官只好眼睁睁的看看他,无可如何。地方官见了枭匪,尚且要怕到这般田地,别人更不必说了。渐渐的纵容得这般袅匪愈加放肆起来,强买强卖,遇事生风,闹得一班地方上的百姓,一个个都畏之如虎,不得安居。   常熟这个地方和福山相近,也算是个沿江近海的地方。那班贩卖私盐的枭匪,每每的到常熟地方来骚扰,大家都束手无计,没奈他何。就有几家绅士家的子弟来和章秋谷商议,说枭匪这样横行,官兵不敢过问,这便怎么样呢?秋谷慨然说道:“如今的世界,比不得以前的太平时代,要想倚仗着法律保护身家是靠不住的了。   只有一家家的人一个个都熟习武技,人自为战,那时不但可以抵挡这些枭匪,就是再利害些儿的也不怕他。“这班人听了章秋谷的说话,大家都说不错,便真个的想要人自为战起来。聚拢了一二十个人,都是些绅衿人家的子弟,大家都缠着章秋谷要他教习拳棒。章秋谷起先不肯,后来被他们大家再三央告,便也点头应允。天天到了下午三点钟的时候,便都往秋谷家里头来。秋谷耐着心一一教授。   一连教了几个月,那班徒弟一个个都学会了几套拳法、几件兵器。那班人原都是些少年好事的人物,如今学了拳棒,更加的胆大起来,未免要在外面任意闯事。   秋谷一连告戒了几次,他们大家那里肯听!有一天不知怎样的,见了祁祖云祁侍郎的家人在门外强买对象,众人不服起来,一拥而上齐声喝阻。那家人是平日放肆惯了,看得这班人那里在他心上?三言两语争闹起来。众人心中大怒,先把那家人打了一顿,又堵着祁侍郎的门口骂了一场。祁侍郎见人多了,不敢出头,凭着众人骂了一场去了。祁侍郎心中怀恨,便叫个门下的走狗叫做康长垣的出去打听了一回,方才知道这几个人都是章秋谷的徒弟。   祁侍郎听得提到章秋谷的名字,便觉得怒从心起,恶向胆生,口中说道:“这个小畜生前一次把我撞了一交,我还没有去寻着他,他倒指使了这班混帐东西来上门骂人。我若不给他一个手段叫他知道我的利害,我这个‘祁’字也不用姓了!”   说着,便会齐了那些走狗,密密的商议。一个走狗便走上前来,附耳说道:“他聚众教拳,本来有干例禁的。我们如今只说他是会匪的头目,聚了许多党羽教演拳棒。   只要这个风声一传出去,只怕他吃不了要兜着走呢!“祁侍郎听了十分欢喜,连连的点头道好。又鬼鬼祟祟的商量了一回,方才大家散了。   果然不多几日,常熟城内传出几句谣言来,只说章秋谷是会匪的头目。更有几个无耻的劣绅,大家都附和起来。章秋谷的一班亲戚、朋友听了这些说话,大家都十分不忿,一个个都对着章秋谷说,叫他设法分辩。章秋谷却付之一笑,不去理会,只说:“一个人的毁誉是说不定的。他们这般传说,只顾凭他们去传说就是了。我只要问心无愧,何必要去分辩?况且这般龌龊小人,即如华廷栋和祁伯田等这班宝贝,素来被我讥诮奚落惯的,恨我好似切骨仇人的一般。就是向他分辩,他还只道我自己心虚,所以这般着急。还是凭他去怎样兴谣造诼,将来自有明白的日子。”   他夫人和陈文仙听了,也只得由他。   自此之后,章秋谷索性闭门守制,不与外事,连几个知己些的朋友都不相往来。   渐渐的,这个信息一传十、十传百的大家都传说起来。再加上华廷栋和祁伯田这几个宝贝竭力的吹风纵火,说得活龙活现的十分相像。除了几个章秋谷的亲戚朋友不肯相信,其余的人大家都不由不信起来。慢慢的这个信息竟传到商约大臣陈寅孙陈宫保耳朵里头,心上大为诧异,便写了一封信给章秋谷,叫他到上海去。   章秋谷也不知什么事情,只得立刻坐了小火轮径到上海来,见了这位陈宫保。   陈宫保第一句就问起这件事情来,只说:“我听得人说你人了会党,究竟有这样的事情么?”秋谷微微一笑道:“宫保的明见,看晚生可像个会党么?这些谣传的话儿也有一个缘起,却是晚生自己不好。晚生平日之间少年盛气,未免有许多得罪人的地方。那几个捏造谣言的人,都是和晚生向有仇恨的。这样的谣传非但无从辩起,并且也不屑去和他分辩。宫保请想:晚生纵然胡涂,却也幼读诗书,长知道义,怎么会平空人起会党来?况且人了会党,于晚生又有什么好处?这样有损无益的事情,那一个肯干?只求宫保细细的想一想,就明白这些说话一定是谣传了。”   陈宫保听了;想了一想,觉得秋谷的话不错,便也点一点头,嘿然不语。停了一会方才开口说道:“据你这般说起来,这件事儿原是你自己招出来的,和别人不相干。自今以后,你那瞧不起人的性格,还该收敛些儿。古来的圣人处事,也都是谦和为贵,何况我们这般人,究竟不是圣人呢。一定要嬉笑怒骂的,到处锋芒太露,傲态向人,在世路上结了无数的冤家,究竟在自己身上没有一些儿的好处,这又何苦?”秋谷听了陈宫保劝他的一番说话甚是关切,心上狠觉得有些感动,便也说道:“晚生自恨从小儿多读了几卷书,以致到了这个时候眼高不低,肠直不曲,委实和那班龌龊无耻的小人拉拢不来,只得凭着他们去怎样的了。”陈宫保听了,也不免嗟叹了一番,又着实的劝了几句。章秋谷暗想此公虽然有些富贵习气,却倒具着这样的热心。心上想着,口中少不得连声答应,退了出来。原来这位商约大臣陈宫保和章秋谷的老太爷是总角之交,陈宫保的夫人又是章秋谷的亲戚,所以和章秋谷倒狠关切。   只说章秋谷回到常熟,依旧闭门不出。辛修甫因为书局里头没有办事的人,屡次写信请他到上海来,秋谷只写了一封回信给他,叫他另请别人,自己仍旧不肯出来。直到得守满了两年二十七个月孝服,秋谷守着太夫人的遗训,急急的和两个妹子料理出阁的事情,倒也整整的忙了几个月。等得那两位姑奶奶一齐出阁之后,章秋谷把家里头的计算一番,刚刚只剩了七千五百银子,合起来差不多也有一万块钱。   秋谷便和他夫人商议,要索性把住宅典给别人,搬到上海去住。   陈文仙插口说道:“住到上海地方去,开销大得狠,不如还住在这里,现现成成的房屋,每月可以着实省几文钱。”秋谷想了一想道:“我如今把这一笔汇丰存款,一古脑儿都提了出来,放在当铺里头,可以每月多些利息,一个月也有七八十块钱。你们家里头的开支,有了这几个钱也勉强够了,只是我的用度却没有在里头。”   陈文仙道:“你要用钱,我还有一千多块钱,原是你经手给我存放的,你只顾用就是了。再有什么不够,我还有些首饰,也还可以算得几个钱,一时间料想也还不至缺乏。”秋谷笑道:“你只顾放心,我如今虽然不比从前,却也还不至于要用你的钱。倒只怕你在上海的时候舒泰惯了,如今过不惯这般日月,那就要另想法儿了。”   文仙正色道:“这个不用你费心,我若过不惯这般日月,我又何必要嫁什么人?”   秋谷笑道:“虽然如此,只是你嫁我一场,没有得到什么好处,却倒反要你熬清受淡的过起这样的清苦日子来,我心上委实觉得过意不去。”文仙微笑道:“一个人住了现成的房屋,吃了现成的茶饭,还有什么不惯?老实和你说了罢,我们当倌人的嫁人,只要果然嫁着了好好的客人,自己心上没有什么不愿意,那些身外的事情都是可以随便得来的。那班不愿意嫁人的倌人,方才横又不是、竖又不是的有心挑眼,好借此闹着出去。若是当真愿意嫁人的人,将来总是自己一家人,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?”